凝望深渊

【“抱歉在这样的场合告诉你。”】

霍冬星全体舰队向后撤离了一大段距离，保持飞行器朝黑洞引力的反方向驱动，确保机甲不被这个神秘的黑洞引力所影响。

所有舰桥指挥官的目光，都集中在黑洞边缘的逃生舱上。

塞壬的逃生舱犹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战战兢兢地在引力边缘飘摇。塞壬死不足惜，但逃生舱上还有艾登斯科特元帅。

狐弗凝神闭目，手放在自己的战斗兽身上。来自高维的兽温柔低头，让驯兽师感受自己额上的脉动，以及轻柔温暖的鼻息喷在对方手臂上。

狐弗倏地消失在001号舰上。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过去。狐弗没有回来。

吞入了圣殿主体的黑洞，无形中又扩大了一点点。

“狐弗？狐弗？”太子斑在羲和号上焦急呼叫。

逃生舱的通讯频道切入羲和号，映入太子斑眼帘的是慌慌张张的塞壬、焦躁的狐弗，和疲惫不堪的斯科特元帅。通讯视野因受到黑洞的干扰而充满了噪音和延迟。

从塞壬的眼神里，太子斑明确感觉到这位屡受打击的以太将领，心态已逐渐崩溃。甚至开始求助于敌人了。

“殿下，我……”狐弗声音迟疑，“我看不清。”

“看不清什么？”

“看不清扭曲的空间。”狐弗透着茫然，“来到逃生舱后，我无法跳跃回去。”

太子斑眉头一皱，呼叫001号舰舰桥：“叶主管，能不能在舰桥远程指挥逃生舱实行跃迁？”

“不可以，太子殿下。以太星战俘在登入逃生舱之初，已经破坏了远程指挥系统。”

塞壬在通讯视野中无力地双手捂脸。谁能料到，以太星和霍冬星的利益竟因为这个黑洞短暂地结合在了一起。

“而且，因为黑洞的引力抵消，逃生舱引擎无法加速到跃迁启动速度。目前只能以最大动力进行亚光速飞行，摆脱引力。”叶主管并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临这样的大场面，竭力保持着冷静。

“我们已经是最大动力的亚光速飞行。”塞壬飞快接过话头，“是你们的逃生舱引擎不行。”

“你给我闭嘴。”狐弗抽出痛感鞭给塞壬后脑勺奋力一击。塞壬抱头呜咽起来。

太子斑迟疑片刻：“——我和幽荧一起，在逃生舱被吸入黑洞前将所有人救出来。”

“不可以！”狐弗，以及坐在一旁许久不开口的斯科特元帅出言阻止。

“我已经无法带着战斗兽回去了，殿下。”狐弗说，“你也会是一样。”

“我不是你，我比你厉害很多。”

“不可能，你少自我感觉良好了。”狐弗咬了咬嘴唇，“殿下三思，你就站在原地，不要过来。”

太子斑不响，掌心已经覆在了幽荧额上。

“斑，不许过来。”斯科特元帅冷冷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太子斑心中一震，刚刚试图和幽荧建立的精神链接不知为何突然断开。

“断开和其他舰桥的通讯频道，我只想跟羲和号进行通话。”元帅下令。

谭修及赫胥黎司令，依言退出了通讯视野。

“斑。”元帅注视着太子斑，用一种对方不明白的力量下达命令，“……我们距离黑洞已经太近，你可能会回不去。逃生舱注定会像圣殿主体一样，被卷入黑洞。”

“很不幸，狐弗团长和我一起被困在了这艘逃生舱上。但我相信，团长此时的想法应该和我一致。”元帅抬头看狐弗一眼，骑士团长没有说话，只将一只手默默搭在了元帅肩上。

“太子殿下，请你老实待在羲和号上，远离黑洞，保持战斗力。和赫胥黎司令一起率领残部。控制小丰谷星太空港。回到魔耳后，整顿力量和以太星人进行休战谈判。以及，好好研究一下从以太星战舰上缴获的那个蛋。”

元帅的声音和表情，都像是在交代临终遗言。

“好了你闭嘴。”太子斑烦躁地打断他。

“很遗憾，你无法指挥我。”元帅耸耸肩，“最后，照顾好地球局和你父王。”

逃生舱愈靠近黑洞边缘，通讯视野亦变得愈发模糊。

我不要。太子斑喉头堆积着这三个字，但万分奇怪地是，怎么也发不出反抗的声音。

斯科特元帅从太子怒火中烧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些怀疑，依旧坦然地注视着对方。

不可能。太子斑心中一股倔意腾起——堂堂太子，从小在军部和皇宫两头薅草长大，以骑在三军统帅脖子上为乐，什么时候轮到我，霍冬斑，唯艾登斯科特马首是瞻。

我不肯。不可能。

但太子斑却像定住了一般，迟迟不能移动。

“抱歉，”斯科特元帅注视着年轻的太子，“你是霍冬星提线木偶试剂的0号实验者，在你的幼儿时期秘密接受了注射，听命于我。所以，只要我下达了不让你过来的指令，你就无法违背我的意志到这里来。”

什么——？！

“抱歉在这样的场合告诉你。”

羲和号舰桥上的众人——除了伽来百禾二副——同样难以在第一时间消化这个信息。

如同相隔着天堑，霍冬星舰队和逃生舱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遥遥相望。整个星球最精锐的部队已经集结在此，全时空招募计划和地球各时代的科技精华尽在掌握，此刻面对陡然出现的一个小小黑洞，精锐之师仍显无力。

斑，再见。

斯科特元帅模糊的声音和面庞，消失在混乱的电波干扰之中。

炸——掉——卫——星——！！！

太子斑难以冷静地骂出脏话，目送逃生舱一步一步，逐渐滑入深渊。

*****

银色圆盘之上，黑羊先生的舰桥别具一格。

不同于霍冬星常规战舰，或羲和号，或任何一类曲速飞行器。黑羊的战舰内部宛如一个完整的生态仓，内有茂林修竹，曲径通幽。舰内仙气缭绕，重重竹影之中，黑羊的操作台设在一间轻纱曼舞的八角建筑中央，形似一张厚重的方几，案前甚至摆着一台七弦琴。

——充满了（格格不入的）上古浪漫气息。

甫一开始武离曼就有点在意，这只圆盘内部，到底有多大的体积。

如果光从表面上看，圆盘仅有一艘小型武装舰大小。但舰内神神秘秘地被氤氲雾气萦绕——这一条基本上已经犯了星舰保养大忌——让人看不到边界；更海纳百川一般，能装下整个圣殿的母舰船员。

圣殿滑落黑洞之前，黑羊打开了圆盘舱门组织母舰上所有船员登舰。武离曼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列列士兵鱼贯而入，按照黑羊给出的路线图顺着形态各异的竹林找到各自的临时休息厅，仿佛跨入另一个空间。

“圆盘上是另外一个空间？”武离曼提着滑稽的裙摆，皱眉看向黑羊。

“关于这个，”黑羊侧首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令人肉麻的温柔，“曼曼，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武离曼后退一步：“你叫我武上尉就好。”

“你我之间，大可不必这样生分。”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你。而且，母亲因你的出卖而被人处死。”武离曼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我觉得，我们之间也大可不必这样亲密。”

“曼曼，我并没有出卖你母亲。”

“呵。”

“你和你母亲，都是我的一生挚爱。”

“呵。”

黑羊略显伤心地收回目光。他看看一边的老国王，天生的冲突回避型人格霍冬谦一个激灵，拽着火红的血色风暴烛日，赶紧躲到一边。

圣殿全部船员撤离完毕，圆盘向霍冬星舰队作了最后的告别，瞬间消失在五维空间中。

小丰谷星太空港上方，霍冬星舰队的危机仍然没有解除。

黑羊一只手轻轻搭在指挥台不像指挥台，显像井不像显像井的一个水晶球上，凝神注视着球中那个小小的太空港。此时，圣殿主舰体刚刚被神秘出现的黑洞所吞噬。

黑羊眼睫低垂凝望着黑洞，脸上的神情肃穆之极。

“这些都是来追杀你的人？”武离曼看向水晶球，忍不住问。

“是的。时序委员会的人。”

“我们现在安全吗？”

黑羊抿着唇，斟酌着情势，给不出答案。

武离曼深吸一口气，心情沉重地再次看向水晶球，一个眼尖发现了一步步被拉到黑洞边缘的逃生舱。

“陛下！”上尉惊恐转身呼叫老国王，“斯科特元帅！”

漫步竹林的老国王突然听到艾登·斯科特的名字，倏地转头。

“——斯科特元帅在那艘逃生舱上。”

三颗脑袋聚在一起，惊骇地观察着这个杀人的黑洞。

“我们要去救他。”武离曼斩钉截铁得出结论。

“不可以，曼曼。”黑羊温柔的声音中带着几丝残酷，“我们已经撤离到安全地带，再出去，恐怕会暴露自己。”

“这上面坐着我们的元帅，我要去救他。”武离曼一字一顿。“而且不要忘了，这个黑洞是因为你才出现的——这是你欠我的。”

“曼曼，我已经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了。”黑羊忧心忡忡，“我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出了太远。”

“做怎么样的事情？救人一命吗？”武离曼凶狠回头，“错误的道路——显然还包括认识我母亲，生下我，对吗？”

黑羊正色：“你不要这么激我——我还是不会出手的。”

黑羊话音刚落，突然觉得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指着自己的脑袋。

他余光瞄到国王举着一把脉冲枪，一改之前无心恋战的状态，只定定看着他。

红色皮毛的战斗兽烛日，亦立在一旁凶狠地盯着他。

黑羊只叹气：“陛下哪里来的枪？”

“刚刚有大批霍冬星职业军人持械登舰，你没发现吗？”国王冷静说道，“这些全副武装的将士军官，他们的最高统帅就在那艘逃生舱上。就算我不出手，也会有大把人用枪指着你。”

“你们这是何必呢？”黑羊再次叹气。

“去救他。”国王轻声下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