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

112.歧途

【“诺思，现在你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

如果说小丰谷星人有什么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那大概是他们自己的名节和面子了。

毕竟是一个受到一点点折辱就要以决斗来捍卫名誉的种族；凡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费莫里森腾琸和费诺思的母亲霭凌，就是这样一个恪守小丰谷星传统道德的落魄贵族；一生甘之如饴地活在他人的凝视中。

霭凌自幼家道中落后，为了保持在童年玩伴群体中的排面，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佩戴一串前代国王封赏她祖母的宝石手链。每每团体中的小姐妹们将各自家中的排面摊出来明争暗斗——这家的哥哥立了战功，那家的姐姐得了勋章，这一家父亲最近又高升了总督——霭凌感觉有手上这串先帝御赐的宝石手链傍身，总不算太塌台面。

霭凌年纪渐长，看到别的姐妹纷纷或建功立业，或嫁入高门，还是觉得眼红，可恨。霭凌自己念书念不好，事业上成就平平；年纪轻轻嫁了一个小丰谷星小吏，小门小户，就感觉在一圈大户名媛中抬不起头来。

一直到霍冬星军事防线被以太星轰了个大窟窿，地理位置微妙的小丰谷星莫名其妙地成了星际开放第一口岸，她丈夫也随之当上小丰谷星特区长——虽然特区的“殖民地”名声不太好听，但到底战略位置空前显著，特区长成了一方诸侯。霭凌觉得她现在是诸侯夫人了，由此扬眉吐气不少，感觉在名媛圈子中站稳了脚跟。

然而就有“正统”的名媛议论，特区的人不过是以太星人的走狗，以割让主星利益求得生存，不值得被人高看一眼。

霭凌斗志昂扬，在丈夫这里输人一头的面子，就要在子女身上捞点回来。

诺思的兄长腾琸，天赋异禀，体力过人，早年间靠打篮球在青少年联赛中叱咤风云，也是为霭凌在名媛圈中扬眉吐气过的。但腾琸头脑过于简单，错别字大全视频在霍冬星公共网络上的点击率居高不下，名媛阶层也略有耳闻。霭凌因为大儿子文化水平的事情总是被人奚落，这让她坐立难安。

大儿子愚钝不堪，好在还有二儿子。二儿子天资聪颖，在基础学部刷新霍冬星科技神童获奖年龄后，又变成了霭凌最大的希望。

诺思大致还记得，通过雏鹰选拔计划时母亲那喜不自胜的样子，大约是觉得家族这一代的某一口恶气，终于自己身上出出来了。

因为入选雏鹰计划，在别的同龄孩子还在努力温书备战中等学部教育入学考试时，诺思已经打包好行囊，朝着魔耳阿尔法星肇泽高地学校出发了。霭凌送他时，身后还远远缀着一排不知道来干什么的姑姑婶婶们，大概就是霭凌明争暗斗了多年的一群手帕交。

霭凌手扶着接驳舱门，脸上浮出谦虚的得意之色。她内敛向朋友们介绍：“我以为，雏鹰计划是高地学校和本地中等学部联合培养的，谁知道要早早地把孩子送出去呢？唉，我是真舍不得他这么早离开家的，看你们孩子都还在身边，我好羡慕呀。”

“早知道呢，就不给他报名那个选拔计划了。”霭凌垂下眼睫，叹一口气。

旁边的女伴识相捧她：“哪能呢，多少人想进肇泽亲王的实验室都进不去呢。”

正统名媛也终于帮腔：“是的，那是个多好的地方；诺思少年天才，真是前程似锦。你这么些年的精心栽培可辛苦了。”她继而过来挽霭凌的手，“现在你两个孩子都送出去了，多年的艰辛终于到头了。接下来呢，好好放松一下，每天和我们一起打打牌喝喝茶多好。”

霭凌执意说：“倒是不辛苦。你看，我懂什么，学业上我都不管他的。他都自己念书，自己上实验室，搞起研究来不吃不喝，拦都拦不住的。”

“那更了不得，诺思是神童呀，前途不可限量。”

几位母亲相互恭维一番，笑意或真或假，满怀期待地把诺思送上前往肇泽高地学校的接驳舱。

进入SHRINE第一周，诺思和其他同学一起注射了针对魔耳阿尔法星流行疾病的疫苗。一针下去以后，诺思连续发烧三天，他隐约觉得不对劲。诺思第一次长期离家，高热中感觉无依无靠，习惯性地打电话问了问母亲。

“啊呀，打针是这个样子的啦。你小时候注射脊灰疫苗，也是每次打发热一两天。魔耳阿尔法星水土跟我们这里又不一样，可能有什么流行病比较厉害，是要打一针的。”霭凌和女朋友们打着牌，倒不十分在意，“——见到肇泽亲王了吗？家里给他备了见面礼，记得私底下交给他哦。”

这个感觉好尴尬哦，我跟教授也不熟，送什么礼。

“见面礼是要的，你不懂事，不能显得我们大人不懂事。你烧一退，就乖乖去送了；要说，这是家父家母的一点心意——要提到你爸爸是特区长——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提到人情往来，小少年多了一丝不耐烦。

“多喝热水哦，今天先请假，再烧就去校医院。”霭凌叮嘱，“快点好起来，去实验室多做点事情，给亲王留个好印象。”

嗯。诺思嘶哑着嗓子，结束了通话。

因为发烧发得实在难受，诺思给实验室请了假。他本来以为亲王不会批这么多假，没想到亲王不但批了，还亲自到宿舍看了看他。

诺思有气无力靠在床上，看到亲王拎了个医疗包过来在他床头的圈椅上坐下，感觉自己异常失礼。

诺思嘴里发干，哑哑叫了一声：“赫连教授。”

嗯。亲王淡淡的眸子扫他一眼：“躺着吧，我给你检查一下。”他开始一寸一寸从手腕往上卷袖子，不知道为什么透出一种难以名言的兴奋姿态。

诺思本想着坐起来，听到亲王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又乖乖躺下来了。

奇怪。诺思皱着眉头想。

他看着亲王用手提式示振仪帮诺思做了扫描，冰冷的目光透过无框镜片，只久久停留在示振仪的数据上。亲王严肃盯着示振仪，并未与诺思交流他的身体状况；这给诺思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对方关心这些数据多过关心自己。

亲王沉思良久，目光移过来，似笑非笑地对他安抚了一下；从医疗包中取出一双手套慢慢戴上，又拆出一只针管，就要来抽诺思的血。

“为什么要抽血？”诺思敏锐问道，“我以为发烧只是疫苗注射后的正常免疫反应。”

“别的同学没有这么强烈的免疫反应，为预防万一，我帮你检查一下。”亲王难得有耐心，轻轻解释，“你躺好不要动，手拿出来，配合我。”

诺思一边拿出手，一边盯着亲王：“赫连教授，之前注射的时候说是为了预防魔耳阿尔法星的流行疾病，到底是为了预防什么疾病呢？一般这类地区性疾病的预防疫苗，都是在入境前接种，这是入境后才接种，会不会有免疫力产生的窗口期？”

亲王一挑眉，看他一眼，嘴角噙着笑，未做回答。

诺思心中发毛，有理有据地发出进一步论述：“我在注射前，也没有签过关于这个疫苗的接种告知书。”

亲王想了想——大概是觉得他事多——回答他：“是伯西腓流感。”

诺思也陷入思考：“伯西腓流感属于塔威那托症的并发症，在小丰谷星的未成年人基础接种计划中，就已经包含了针对塔威那托症的疫苗。”

“你倒是研究得很细致。”诺思听不出亲王的话里究竟是带着讽刺，还是赏识。

亲王说话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看了看刚刚拿到的数据，突然抬头：“诺思，你用力扇自己一个耳光。”

诺思一皱眉，感觉对方提出了一个十分冒犯的请求。但是下一秒，他全身不受控制一般，狠狠抬手抽了自己的脸。

诺思惊骇极了，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似地，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亲王淡淡看他，脸上露出和善的笑意。他一只手抚上诺思发红的半边脸颊，轻声嘱咐：“那下一次，不要打这么重了，知道吗？回答我。”

诺思惊恐地瞪着眼，听到自己听话地嗯了一声。

“好的。”亲王点头，透过镜片审视地盯着他，“诺思，现在你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

什么？

“不要废话，脱掉。”亲王声音冷静清晰。

诺思心中一怒，就要骂人，却发现自己骂不出来。他再看对面的亲王，对方双肘撑在扶手椅上，十指交握，只是保持风度地微笑。诺思眼神惊慌，手上居然已经开始解开纽扣。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乱掉了，这一切怕不是一场梦。

诺思缓缓褪下身上的睡衣，全身肌肤在微凉的空气瑟瑟发抖；褪到一ó丝ó不ó挂时，他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哭了出来，手臂上一粒一粒鸡皮疙瘩不受控制地竖起。诺思震惊于亲王的无礼，也不理解自己的顺从；他不知道亲王下一步要做什么，内心充满恐惧。按照小丰谷星的风俗，诺思此时已经可以向肇泽亲王发起决斗

亲王坐怀不乱，上下打量他一圈，用下巴指了指窗台：“你保持这个样子，从那边跳下去。”

——这个人是不是疯了！！这一秒之前诺思心中已经想象了无数亲王即将提出的要求，却没想到亲王会这样讲。

诺思战战兢兢，一步一回头地挪动到宿舍17楼的窗台边上。亲王坐在原地好整以暇，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听亲王的话。

“站上去。”亲王见他犹豫，再次发话。

诺思呼吸急促，一手攀住窗棂，一只脚不受控制地抬起来，踩在窗台上，就要纵身一跃。

“好了，下来吧。不要跳了。”亲王满意地起身，“诺思，回到这里来，把衣服穿好。好好休息，不要东问西问了。”

诺思眼中委屈的泪水就要滚出来，他一边穿着睡衣，一边想这是为什么。

“那疫苗的事情，以后不许再跟别人提了。”亲王柔声交待。

“好的。”诺思怔怔点头。

亲王摘下手套，将医疗包内的器械一一归置还原，看他：“之后好好听我的话。”

……好的。诺思像是被某种心魔蛊惑着，再次点了点头。

亲王起身，拍了拍他的头顶，什么也没再说，悄然离开了学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