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

143.英雄末路

【就算死，也要死在一个光裔图玺找不到的地方。】

蚌型逃生舱自带引擎动力有限，斯科特上将只能凭着光裔时徽刚刚从砚岛上搜得的星门伽马星地图，在近地距离内短暂飞行。他虽然关闭了逃生舱的自动定位，但也知迟早躲不过导演部天罗地网般的搜寻。上将寻到星门伽马星地表一处相对隐蔽的山谷密林中落地，扒开舱门，往外爬去。

舰长坐席下置放的简易医疗箱空间有限，只装了一管医用凝胶，一剂抗生素和一些消毒耗材。斯科特上将翻看完毕，有气无力骂了一句娘，胡乱在胸口挤了一大块医疗凝胶，聊胜于无。

他凭借着神威号刚刚给他注射的微量麻醉剂对抗着肺部的剧烈疼痛，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血水不停从他胸前的衣襟渗出，他呼吸困难，时有咯血，意识快要模糊。但他知道要尽量远离逃生舱的降落点，不让血迹留在地表，赶紧寻觅一个隐秘的角落潜伏起来。

就算死，也要死在一个光裔图玺找不到的地方。

堪堪前行几百米，上将几乎快要体力不支，他一手攀住身旁的树干，止不住地咯血；他觉得实在是难以为继，害怕自己就这样白白地死去。

他用尽力气向少校和太子发出坐标，找了块半掩映的土坡坐下。他一手捂着胸口，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

加油，再撑一会儿。他浑身颤抖，咬牙对自己说。

片刻之后，时徽和太子斑带着幽荧折叠空间而至。

“上将！”太子斑率先发现了浑身是血的斯科特上将，快步冲了过去，焦急扶住他肩膀。“怎么会这样？是神威号攻击的你？”

上将摇头：“……是你父亲。”

时徽扶着上将一愣。

“上将，我带你去紫勋医院。”太子斑俯身说道。

“不要去。”斯科特上将摇头，“元帅，不会……让我活下来的。”

时徽心头一震：他觉得父亲与上将情深义重，何至于你死我活到这个地步。

“你们，就，待在这里……好好听我讲。斑，时徽……好孩子，过来，凑近一点。”斯科特上将自觉大限将至，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焦急呼唤。

时徽看到上将伤势如此，神色凝重。他意识到，就算加上自己随身携带的全部医疗装备，也无法保证救回斯科特上将。

上将亦没有对外求助的意愿。他将两位亲近的后辈召唤过来，只为躬亲交代遗言。

他惨白的嘴角微动，指了指配于肩膀一侧的合成语音输出装置，示意时徽帮他调试好。他肺部被R5的脉冲枪击中，呼吸困难，已经很难讲出完整的句子来。

时徽心情沉重，半跪在艾登·斯科特身畔帮他调好了语音输出，默默握着对方的手。

“时徽，接下来这场对话，你只牢牢记在自己大脑里，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了吗？”上将通过合成音问他。

时徽奋力点头。

斯科特上将将手从时徽手中抽出来，他慢慢摘下自己手上一枚制式简单的尾戒摘下来，交给时徽。

时徽知道这枚戒指跟随上将多年，图章上刻了艾登·斯科特的名字缩写，上将一直以来随身佩戴，甚是看重。

“王室成员会佩戴黑匣子，你记得吗？”上将的合成音轻轻解释，“我的尾戒仿效王室的图章戒指，也装有一个小小的抗磁魔方。”

太子斑跟着点头——他手上亦有一枚印着橄榄枝和眼睛的图章戒指，里面有一个中空的微型抗磁魔方，可以存放一些关键数据。

“我的这枚戒指里面，装着光裔图玺元帅的一个记忆碎片。你收好。”斯科特上将讲到此处，心潮起伏，又咳出一口血来，“黑匣子的钥匙是生物锁。时徽，你只需要将自己一根头发丝插入戒指背后的小孔，就可以打开这只戒指。”

时徽不禁皱眉。

“我猜你是想问，为什么我的戒指会设置你的生物锁，对吗？”上将失笑，“我之前一直没有把它交给你，就是害怕你知道这个秘密。”

“——现在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了。”上将抚着那枚戒指，无限感伤。

“上将，你讲。”时徽紧抿着双唇。

“时徽，你不是元帅的儿子。”上将终于讲出在心中潜伏已久的重大秘密，“你以为元帅是你的父亲，但其实不是的。你是他的克隆体。”

光裔时徽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太子斑惊骇看着时徽，亦讲不出话来。

“你从小到大，大家都说你继承了元帅的衣钵，同他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你们的身形，长相，性情，喜好，无不一致。”上将眼睫低垂，“你有没有想过，你身上为什么没有一点点你母亲的影子？”

时徽被震得语塞：“所以，你给我这枚记忆碎片，是为了……”

“记忆共情。”上将虚弱点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在自己的个人终端里载入这段记忆碎片。你和元帅拥有完全相同的DNA，只有你能感知到元帅记忆上载时的内心想法。这是就算血亲也无法做到的事情，这是你身为克隆体的铁证。”

“元帅多年来，几乎从不对外公开自己的记忆碎片，就是害怕你从别的渠道接触，产生共情。你手上拿的这一支碎片，是多年以来，元帅流散在外的唯一一段记忆上载。”上将低头停顿，似乎亦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何拥有元帅的记忆碎片。“而他制作克隆体的目的，是想通过将自己的毕生记忆植入年轻的克隆体，达到永生的目的。”

时徽挑眉：这，即是说……

“元帅在中年的时候，即有了永世独裁霍冬星的野心。他打算培养一个年轻的克隆体作为自己的记忆容器，待他现在的身体百年之后，将自己的记忆移植到年轻的克隆体中，继续作为三军统帅生活下去。”

时徽感到自己多年来的基础认知被彻底颠覆，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这个计划，有几个显而易见的缺点。第一，从克隆胚胎成长至克隆体大脑发育完全成熟，可以接受脑机植入和记忆移植的年纪，实在是太过漫长，也无法人为加速；而且克隆体在独立成长的过程中，也会产生自己的全新记忆和人格——这就是你，虽脱胎于元帅基因，但又全新的一个你，时徽。”

太子斑听到此处，忍不住去碰一碰少校的手臂，像害怕眼前的人突然消失。

“第二——大约也是元帅最在意的一点——他虽然有这样的野心，却十分害怕这个秘密被人知道，破坏掉他向来光辉正直的领袖形象。他既想用自己的人格意识继续生活下去，又想这样的身份来得名正言顺。”

“所以，他有了这样一个秘密的计划：将克隆体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儿子——这样首先保证了没有人会怀疑你们为何这样相似。然后鼓励你从军，追随他的步伐一路前进。”

“你携带着他的基因，当然会在这条路上行走得很顺遂。”斯科特上将惨白一笑，露出赞许的目光，“——可是，当所有人都认同你可以成为三军统帅时，即是他取而代之的时候。”

“而你作为光裔时徽的人格，是不可能和他在同一个身体里共处的。”斯科特上将神情感伤，忍不住伸出带满血污的手，摸了摸时徽脸庞，认真凝望自己用心守护着长大成人的孩子。“元帅虽然当了你半辈子的父亲，却难说真正爱过你。他最终的目的，就是想让你的人格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空壳躯体，为他铺平权力的道路。”

时徽擒住斯科特上将有气无力贴着自己脸颊的手，鼻中难以遏制地泛起一阵酸楚。他内心一阵钝钝的震痛，不知道是为上将生命力的流逝伤心多一点，还是对父亲的阴谋感到失望难过。

他自幼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万人敬仰的英雄，是日理万机的三军统帅。父亲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年幼的时徽在遍及帝国的元帅肖像中懵懂地意识到——父亲是全霍冬星的领袖，是整个帝国的希望。在他与父亲为数不多的亲子时光里，父亲无不在匆匆忙忙地处理公务、参加会议；轻轻拍拍他脑袋后，又转身奔赴下一个战场。父亲总是有比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细细想来，他与父亲共度的时间甚至不及和斯科特上将。

父子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他以为这是全天下父子的常态；然而事到如今，他却品味出另一层叫人心寒的意思——他终于意识到，是父亲一直避免与他建立更深一层的感情链接。

大约唯有如此，才能不带犹豫地将这一个独立生长的人格从年轻的身体里抹去。

他从小被教导要继承父亲的衣钵，此刻想来，竟甚是讽刺。

“我和李上将作为他的心腹干将，洞悉了这个秘密。我们知道元帅野心过大，不值得再追随。”

“于是我和李准联手，计划制造意外事故，让他像你母亲当年那样陷入长期昏迷；我和李上将拿到军权以后，一步步扶植真正的你——光裔时徽——登上下一代三军统帅之位。”

“然而这一切尚未开始，却给我和李上将引来了杀生之祸——神威号AI基于他的人格生成，早在演习开始前，就对我和李上将动了杀意。”斯科特上将的合成音沉沉说道，“而神威号动手的时候，元帅却稳坐导演部，将杀戮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你父亲，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威胁到他权力高位的人，即便是……我。”

斯科特上将讲完这一句，内心剧痛难忍。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后辈们见到自己软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