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如海

206.万人如海

【两朵花分别摆在双子星离去时佩戴的面具上，表示时徽平安，太子平安。】

艾登不记得了——年轻的君王意识到这一事实时，心脏犹被人猛烈一击。

——你明明逼我答应过你，不再让你一个人孤独扛起霍冬星。而情势一步步奔涌至此，怎么会这样？

“……郡主带着婴儿逃往地球试图避难，两人进入婴孩宇宙后，光裔图玺为销毁证据，情急之下操纵烛日制造出黑洞，将时空壶吞噬。婴孩宇宙连同郡主和我的孩子，就此在我眼前消失。”迅速辨明当前形势后，卓迎山率先做出反应，抢在国王前面做出了回答。

“——而我悲痛难忍，举枪射击了光裔元帅。”她下颚高扬，冷冷解释，“我不后悔，是他罪有应得。”

国王瞳仁一缩，震惊于卓迎山独自揽下杀人罪行。而她认下凶手头衔后，状似不经意瞥向国王一眼，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叫君王不要再追问。

霍冬谦颓然，瞬间知道了原因：在每一条时间线上，艾登·斯科特都是日后势必会爬上三军统帅高位的军人，若让他恨透国王，于帝国的安稳毫无好处。

而倘若杀掉光裔图玺的人是卓迎山，艾登·斯科特便恨她恨得毫无底气，甚至内心深处，势必会带着内疚。因为这一丝内疚，他便不会再为难卓迎山什么。

何苦呢，夫人？国王在心中苦笑。而他难过之余，又隐隐约约对卓迎山生出一丝感激。

“我不信！”斯科特中校再忍不住，声嘶力竭，泪水夺眶而出，“不可能是这样的！是……时徽是克隆体，但元帅亲口跟我讲过……他不要了……因为我……因为有我，他再不要这个计划了……”

“他告诉我……他不要永生了……他亲口告诉我了……”中校含泪的怒目瞪着国王，“他连时徽时徽是克隆体都告诉我了！他有什么好销毁证据！他根本就不在乎被人知道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放弃这个计划了！！”

中校双腿一软，跪在血泊上，抖抖索索去摸元帅尚存体温的身躯。

“他不会放弃的，艾登。”国王注视这一幕，只冷静地说。

——他若真的放弃，怎么会瞒着你所有关于平行时空的事情。

“云端，云端记忆上载……元帅心细如发，一定会留有云端记忆上载……”中校失魂落魄，两眼发直，抖动着双唇转向国王，几近乞求，“谦……陛下，我……我要求看元帅的云端记忆上载。”

国王一愣，移开目光思考了片刻。

中校眼中划过愤怒，语气严厉起来。他不由坚定重复一遍：“陛下，我要求看元帅的云端记忆上载。”

国王抿一抿唇，目光看向舷窗外的天际线，思考着最符合第六维度视角逻辑的回答。

而跪在地上中校看到国王如此反应，早已心冷到极致。他目光一沉，从光裔图玺的尸首上拿起元帅的脉冲枪，直直指向国王。

国王身前的一排战士应声而动，几十只枪口一齐对准斯科特中校。

“元帅的云端记忆上载，我现在就要。”中校毫不畏惧，手指放在扳机上。他语调冰冷，已置两人间从小到大的情分不顾。

国王心里一紧。而他认真思考后，不得不冷冷回答：“斯科特中校，你的军衔和身份，并不足以让你有资格接触这一级别的保密资料。”

中校双唇抖动，持枪的手几乎捏得发白。外骨骼战士的包围圈缩得更小了。

“艾登，把枪放下。”国王轻声下令。“不要用枪指着你的君王。”

中校双手抖得厉害，他吸一口气，狠狠注视霍冬谦：“霍冬谦，杀掉元帅的人其实是你，对吗？”

国王无奈一笑，摇头——他说的是实话，杀掉光裔图玺的人并不是他。

“就是你。”中校泪水又怔怔落下。

卓迎山忍不住提醒：“中校，我明明说了是我——”

“霍冬谦！你可还记得当初杀出重围，一个人把你从以太星人手里救回来的是谁？”中校并没有理会卓迎山的自认罪行，只红着眼睛执着对着国王控诉。“你算不算忘恩负义？你还有没有良心？为什么你眼睛里就是容不下他？”

“霍冬谦……你为什么就是容不下他？”斯科特中校双手持枪，几乎泣不成声。

“光裔图玺在赫连家族宅院中大开杀戒，无故虐杀了我的几位圣骑士，包括耀甲骑士伏兰泽、光赫骑士宗政龙。光赫骑士在死前最后一秒将他遇害的记忆上载发送到了我的个人终端，作为指控光裔元帅行凶的铁证。”国王朗声宣布，“出于维护帝国的安定考虑，我或许不会公开他这一罪行。但光裔图玺其人，死不足惜。”

中校怔怔，用力摇头。

国王双唇紧闭，定定望向中校，笃定对方不会开枪。

中校见他岿然不动，持枪的手愈发颤抖。而外骨骼战士们的枪口愈发坚定，气氛几乎已经绷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

中校忽而颓然，举枪的手无力放下。待命一旁的外骨骼战士一拥而上，劈手夺下他手中的脉冲枪；下一步，就是要以涉嫌谋逆的罪名将他逮捕。

算了。国王眼中明灭，意兴阑珊地抬手对士兵们挥了挥。包围圈又知趣地退下。

“艾登……”

“我今天不杀你。”中校却发了狠，眼神恨恨地抬头，“你是霍冬星的君王，我不杀你。”

国王一怔，便闭嘴。

“今天我杀了你，只会落得沦为阶下囚的下场。或流亡，或被处刑，或在高墙中度过残生——我不甘心，我怎么甘心？”中校狠狠摇头，双眼血红，“我要当上三军统帅，我要成为他。”

国王眼神一震。

“陛下，你我自幼同窗共读，一同长大。今天，我不杀你。”斯科特中校淡淡宣布，“你我之间……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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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决心的那天清早，霍冬谦带着一纸文书和两副雪鸮面具，去西森的产后疗养中心探望卓迎山。

“陛下，我的产褥期已经结束了。我今天出院，你贵人事多，总算才想起来探望我。”卓迎山一身素衣，笑着看向国王。

“啊，这一月过得兵荒马乱，我简直疲于应付。这不是才有时间过来。”国王摇头，“夫人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挺好的，我不像别的产妇，身边还跟着一个小拖油瓶；所以夜间睡得很好，恢复得也快。”卓迎山笑笑，兀自整理着行囊，边卷衣服边感慨，“不带婴儿在产后疗养中心住了一个多月，也是很特别的一个体验了。”

“不过接下来又要上秘密法庭……唉。”她故作轻松，背对着国王将一叠衣服放入箱中。她蹲下去整理箱子时脚踝露出一只电子镣铐，是她作为枪杀光裔图玺凶手嫌犯被软禁的标志。

——自认罪行后，卓迎山在艾登·斯科特中校的坚决指认下，因涉嫌滥用军械、故意杀人而被军事纠察处逮捕。因涉及婴孩宇宙等不便向公众公开的重大国家机密，案件由孟定元帅特批，移交军队内部特殊事务秘密法庭起诉审理。卓迎山被捕时正处产褥期，又因身份到底特殊，她被纠察处戴上电子镣铐后，一直软禁在西森产后疗养中心等候审理，直至今日。

卓迎山站出来向斯科特中校承认自己杀人的那一刻，即料到了自己会有此下场。

“我这次来，正要跟你说这个事情。”国王说着，将一张纸质文件推到她跟前。

卓迎山狐疑看他一眼，接过文件定睛一看——是君王亲自签发的特赦令。她眼中一亮，抬头欣喜看向国王。

“……你是不是傻，我怎么可能让你因为「枪杀」了光裔图玺上秘密法庭。”霍冬谦忍不住抱臂失笑。

“哈……那还不是因为，陛下一个多月来都对我不闻不问，我还以为，还以为……”卓迎山又惊又喜，她略一迟疑，便失笑着摇头，“陛下说得对，我不应该那样揣测陛下，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继位几十年来，从未特赦过一人。我本来下过决心不在任上使用君王特赦权，今日，为迎山夫人破例了。”国王温和点头一笑，“是我考虑不周，拖了这么久才告诉你，害你一直惴惴不安。”

“陛下说笑了。”卓迎山摇头，她轻轻摩挲着特赦令边缘，小声叹息。“只是这样一来，斯科特中校那边……误会势必会更深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让夫人无端遭受牢狱之灾。”国王轻轻摇头，“光裔元帅最后的云端记忆上载已被我们销毁，一切真相……再也无法还原了。”

“无法还原，便是最好的结局。”卓迎山应道。国王点头，两人相视一笑，便不讲破。

“特赦之后，你出了院，打算去哪里？”国王问她。

“军队里，我应该是再待不下去了。”卓迎山抬头叹气，“生下时徽前光裔图玺给过我一笔巨款，我应该会带着这笔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教教书什么的——看不出来吧，我在西森陆军指挥与参谋学院读书时，考虑到未来多一个饭碗，还抽时间考了教师资格证呢。”

挺好。国王一笑：“银牙亡故的双亲在卫星上的阿尔法大公旧宅一直空着，夫人要是不嫌弃，就住进去吧。”他捕捉到卓迎山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补充道，“你看，郡主抢走了你的时徽，你也大可鸠占鹊巢……作为报复，是不是？”

卓迎山被陛下逗乐。

“大公府旧宅，我已经命人打理了出来。夫人要是愿意，今天出了疗养中心就可以前往入住。”国王边说，边又取出两只雪鸮面具，轻轻放到卓迎山床上，“另外，这算是我送给你的乔迁贺礼吧。”

卓迎山迟疑拾起两副面具，声线微颤：“陛下，这难道是……”

“啊，我前几日在御花园散步，忽而在我每日的固定路径上，拾到这两幅面具，被人弃在那里。”国王淡淡说道，“每张面具之上，分别落了一朵紫色的雾幸花。”

雾幸花的花语，即是平安。两朵雾幸花分别摆在双子星离去时佩戴的面具上，表示时徽平安，太子平安。

——她的孩子平安。

卓迎山鼻尖一酸，明白了双子星悄悄给出的讯息。她将面具贴在胸口，便不再问。

“谢谢陛下。”她忍不住哽咽，低头拭去泪花。

嗐，谢什么。国王掸一掸华服，起身：“我走了。”

噢。卓迎山眼角还挂着泪：“我送陛下出去。”

“夫人留在房内吧，外面风大，不必相送了。”国王拍拍她手臂，温言相劝，“夫人保重。今日一别，你我都知道，安全起见，我们不便再相见了。”

卓迎山点头：“陛下身在风口浪尖，更要比我小心万分。”

国王展颜一笑：“夫人不用担心，我自有我的应对办法。”

卓迎山不解，皱眉盯着霍冬谦。年轻的君王竖起一只手指，轻轻放在自己唇际，摇头不让她再讲话。

卓迎山怀着疑惑与敬重，深深向君王行了大礼，目送霍冬谦消失在她房门之后。

霍冬谦走出疗养中心，登上自己的加冕号，命属下起飞朝着皇宫前行。

他坐在主休息舱宽大的阅读椅上，将靠背调整至一个最符合他心意的角度，端起手边温度刚好的花草茶，将鼻尖埋在氤氲的香气里。他最后一次抬头，越过舷窗看遥远的天际线；他最后一次知道，来自六维的观察员此刻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他面无表情，只在个人终端里默默浏览着来自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全部记忆碎片。若有人在此刻远远凝视着他，大约也只认为这位年轻的皇帝正在凝神品茗吧。

他在脑机内将原本不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碎片，将所有关于高维世界的记忆碎片，一一标记，分类，整理。

最后的最后，他毫不犹豫，在脑中下达了删除指令。

他曾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答应过艾登·斯科特，不会再让挚友一个人孤独扛起霍冬星。而现在，他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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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第三卷《纵横时空》，就此结束。

本文第四卷，也是最后一卷《高维之战》将在下一章开启。所有之前铺出去的线索此刻如百川汇流，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一盘大棋终于到了收官的时刻。作为一个创作者，我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虽然基本上这是一部纯服务于作者过于膨胀的上帝心态的自我取悦作品啦，但是）也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书成之后全文各卷之间形成逻辑闭环，从任意一卷开始阅读都不影响对剧情的理解。

接档本作的新文《借我三磅的宇宙》基建已完成。也是这种错综复杂型小说（作者本人比较喜欢这种精细活路），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先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