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梦神

12

“奥特曼，奥特曼，再说说！”

“说什么？”

“说你，和你爸爸。”

“你喜欢听？”

“喜欢！”

于是，雅克又将头顶过来，挨着我，听我讲故事。

“今天那个有红色钱包的小姐，肯定恨死我了——她一进商场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身无分文。”

“唉，奥特曼，现在我们这种状况，良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能收起来放好喽。你就别想她了，那些被我们偷走钱包的人，很快各走东西。世界这么大，你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他，何必牵挂、自找难受啊？”

“你知道吗？她肯定是个模特！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身材细细长长，叫我想起了我爷爷的学校——风谷的黄蜻蜓。”

“她长得像蜻蜓？真逗！还是讲故事好啊，开始！”

“你也得说说……”

“我这种人能有什么故事？吃的是添加剂，喝的是安赛蜜，浑身是一股可乐的酸味……我自己都腻烦透了。等到哪天你看到我使用的都是火星文，你就觉得连地球都没意思了！”

“你以为，这，是你那风云爸爸引起的？”

“我也说不清，会有些关系吧。不扯了，你得给我讲故事，不然我怎么睡啊？”

“嘿！那你以前是怎么睡的？”

“和阿黄数白羊呗。有你讲故事，我就不再数白羊了。”

“讲什么？”

“黄蜻蜓。”

天空里最初飞来一只黄蜻蜓。

它在一块小石头上歇下来，被爸爸捉住，给我。

我不敢接。

它的翅膀是透明的，像丝绸一样闪光。

它的一对大眼睛，长在头上，像古装戏里丫头们的两个大发髻，又像小汽车鼓出来的灯泡，黄绿色的，有暗幽幽的光。

我拿不准它到底在看爸爸，还是在看我。

或许，它正在用眼睛发出警告。

要逮住这只蜻蜓可不容易，爸爸说，它的眼睛是由三万多只单眼组成的复眼，每一只单眼都在接受各方面的信息，然后同时把信息传入它的大脑。它的视觉范围广泛，看得见前、后、左、右的事物，虽然是一种马赛克一样的效果，但它收到的脉冲反应特别迅速。

爸爸用线把它拴在小竹条上。我挥舞竹条，尽量帮它在天空里飞。它的伙伴们看见了，飞过来，围绕着它，在天空中玩人们模仿不了的杂技。

我们把越来越多的黄蜻蜓引来了，它们成团地出现在大操场上面的天空里。太多了！它们从松林，从长满了竹子的村庄，从远方的峡谷飞来，像黄色的云，在我头顶的天空里聚会。大家呼喊着，奔走相告。所有小孩子都来了，我们在云的下面欢呼，蹦蹦跳跳。

但是，地理老师的大头孩子，让人不安。他不出声地看。他常常就是这样，不出声地，把皮球滚到女孩子脚下，让她们摔跤。

他走了。可他很快回来，扛了一把高高的杈头扫帚。

人们纷纷躲避。

他跑到大操场中央，举着大扫帚往天空里挥舞，并转起圈来。“噢……”人们叫着，蜻蜓像雨点一样洒落到地上。

它们是还没有长大的蜻蜓孩子啊，我整天为这些蜻蜓孩子伤心，不愿回家。

学校的钟声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敲响，有时是不紧不慢的当，当，当，当，有时是警告似的当当，当当，当当。有时是当当当当，好像叫人快跑快跑。

“没了。”爸爸说，“我们回家吧。”操场已经被扫干净了。

钟声又响。爸爸走了。我知道他是假装的，我不理他。他又回来。

钟声密集地响起来，当当当当……

爸爸笑了，唱起歌来：“老庄，快跑快跑！”爸爸跑一段，回头看我没跑起来，又唱：“老庄，快跑快跑，鬼子进村了！”

我于是拚命奔跑……

13

我好像听见雅克说梦话，叫“爸爸”。

我又做梦了。

我几乎每晚都会做梦。只不过，以前的梦我不在意，一睁眼就全忘记。现在，我很在意自己的梦，每一个梦都会让我思想很久，很久。

如果小孩子可以有一个自己的神，我就封给它，让它做我的神。

对，梦，就是我们小孩子的神。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我孤独的时候，带去我另外的美丽地方，让我看草地上的花一朵接一朵地开，让朋友们都回到我的身边，重新开始我们的游戏。我害怕的时候，请把爷爷和爸爸带来。如果可能，把杨老师也带来，她的笑容让人安心，让周忻的字典里去掉“害怕”、“恐惧”以及类似的字眼。

所有孤独的时间，我生活在梦里。我需要我的神，需要它告诉我所有的事情，给我这样那样的提醒。

我认识和不认识的那些大人、小孩，会不会是这样呢？在梦里想一些事情，醒来之后，再对照自己要面对的事情，思考应该怎么做。

总之，我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我经常和爸爸说我的梦，他也给我说他的梦。很多时候，他帮我分析那些梦的含意和预兆，很准的。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掉进粪坑，像电影《贫民富翁》里，那个被哥哥关在厕所里的小孩杰玛，出来的时候，成了个粪人——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出路：跳进粪坑。

那时候，我们还和爷爷住在乡下风谷学校里，厕所挺远，是一个长满了青苔、盖着茅草的小房子，人蹲在两块脏木板上，低头一看，下面空空的，和杰玛的厕所一样。爷爷从来不许我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家坐痰盂，一定要自己去厕所，每次我都很害怕，不敢往下看。结果，就梦见自己掉下去了。

爸爸说，梦和现实，完全不一样，太相反了！

他还说，我那样的梦，就是要捡到钱的意思。

经过他的解释，我高兴起来，嘴里哼哼唱唱。很快，我就在厨房里捡到两块钱，和过年时爷爷给的压岁钱一样多。我把钱拿给爸爸看，他说：“你瞧瞧，你瞧瞧，是不是啊？”

我高兴死了！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每一个人，向他们强调做梦的好处，大家都很高兴，他们也把自己差不多的故事讲出来，对爸爸的看法做了很大的补充。

只有奶奶说，那钱是爸爸故意放在地上的。不过，这并没有破坏我对梦的信心，谁都知道奶奶总想让人不愉快，我也已经学会像爷爷那样，不予理会。

爸爸离开后，我感到特别孤独：再没有人给我说梦。我不可能把所有的梦告诉任何人，许多梦，要说给李小根他们听，解释半天，他们还是不清楚。只有杨老师那样聪明的人，才可以理解我的梦。可是，有些悲伤，她恐怕也是懂不了的。

除非她是我妈（我妈妈就得这么漂亮，这么好，对小孩子都好得不得了）。

我梦见了学校。人在梦里是无所不能的，我就那么回到学校那儿去了。

那些白杨树，比任何时候都高大，树身上的眼睛和我对望着，我眨眼，它们也眨眼，我努力睁大眼睛，它们也狠狠地睁着。我笑眯了眼，它们也眯着眼笑，它们和我玩呢。

我真想哭。

我想，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保护自己，好好的。想想，连白杨树对我都那么亲！这个世界多可爱啊！只要你稍稍注意，一草一木，都是可爱而又亲近的，它们不说话，但它们关心你呢，和你心心相通呢。我没有不爱它们的理由。

风一吹，白杨树的树叶全都鼓起掌来。

它们一定是为所有的孩子、为所有快乐的事情鼓掌，它们总是这么可爱、善解人意！

树叶鼓掌的时候，就露出了白色的背面，那么干净、柔和，好像有密密的绒毛。它们的掌声也很可爱，不是哗哗哗哗很响的那种，而是很细碎、很流畅、很大的一团声音，响过之后，空气更加干净，天空更加开阔起来。

我爬到树上去。

这是我向来爱炫耀的把戏，因为，白杨树是很直很直的，树身没有什么枝桠，爬上去可不容易。野孩子们只能爬洋槐树，那比爬白杨树容易多了。我做的事，总是比别人要难一些。我常爬到白杨树上，摘下很多树叶给女同学，她们喜欢拿来做毽子，相对来说，白杨树的叶子是最结实的，经踢。

梦里，我在树上，觉得很孤独。

有一首歌：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也飞不高，当我努力飞到了天空中，却感到无依无靠。这唱的就是我。与其做一只鸟，在天空里孤独，还不如做一头鹿，在大地上奔跑，起码，随时可以藏进密密的树林，或者在干净又美丽的溪水旁休息。

没有人知道我。没人知道我回到学校来了。我很轻松地爬高，骑在粗壮的树干上，往教室里张望。

他们正在上语文课，杨老师还是穿那件有紫花的衣服。她真美，我一直都很爱她。我记得，三年级时，她来当我们的班主任，我就开始爱她了。我每天早上很早就到学校，就是因为想第一个见到她，她是到学校最早的老师。她先去办公室，然后到班上来，看见我，露出惊喜的表情。为了她这个惊喜的表情，我宁愿不吃早餐，也要飞到教室里去。

黎明时分，我的双腿飞跑起来很有弹性，像鹿一样掠过风镇大街。

她的笑容像黎明一样温暖。

她说：“周忻，早上好！”我不说话，对她笑笑，低头假装预习功课。

就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她转身走了。我多想她留下来和我多说几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要装，好像我很忙。等她走了，我又很失落。

我看见杨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清清楚楚——梦里就是这样，你想做什么，都成。她是在写一首诗——

周忻同学回家吧，

赵贵同学好好的。

我们大家想念你，

你的作文得第一。

她转身对大家说：“来，你们跟我一起念，念熟！”

他们的声音像夏天哗哗流淌的河水。白杨树鼓起掌来，树上躲藏的知了们也唱起来。那些从教室里传出来的念诵声，像无伴奏合唱，悦耳动听，在校园里回荡……校园干净，空旷，每一个角落都装满了这歌声……

小周忻，回家吧，

赵贵他好好的。

小周忻，回家吧，

你的作文得第一。

我抽泣起来。就在白杨树上，我擦眼泪，手一松，就从树上栽下来……

这个梦让我激动又伤心。兴许我的作文真的得了第一呢，兴许赵贵没死呢。可是爸爸说过，梦和现实是反的，这就不值得高兴了。爸爸还说过，梦见从高处摔下来，从天空里掉下来，通通不好。

难到又有什么灾难临头了吗?

我可得小心。

（西篱其他作品：《废墟之痛》http://www.17k.com/book/56782.html；

《十二重天》http://www.17k.com/book/56783.html；

《猫》http://www.17k.com/book/58588.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