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众声齐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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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日子好像没有尽头。我不断泼水在地上，让它挥发，把屋子里的热量带走。

丁丁的小脸红红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喘气。

“哥哥，丁丁病了。”她可怜巴巴地说。

“来，丁丁喝水，多喝水就好了。”

“丁丁不喝，丁丁要吃冰激凌。哥哥买冰激凌，哥哥买空调，丁丁要吹空调。”

“可是，哥哥没钱呀。丁丁乖，我敢说，你妈妈要回来看你了，她会给你买空调的。”

“她不会。哥哥，妈妈的钱要买药吃，她不管丁丁，叔叔给她买药吃，她就跟叔叔走了。”

“妈妈病得很厉害吗？”

“妈妈没病。妈妈要吃药。妈妈没药吃就会打人。”

我有气无力地抹干净一张破凉席，让丁丁在凉席上睡去了。然后，我收好自己的语文课本，将桌子上的一大堆土豆皮收进垃圾袋里。旁边那个装土豆的布袋子，已经空瘪了。

接下来，我们用什么充饥，还不知道。

我也睡了。不一会，我就感觉到额头上和脖子里，全是汗水。

迷迷糊糊地，我听见房门被从“嘭”地一声打开了。

“轻点好不好啊。”我以为是阿星。

不对。我欠起身，眼前是一个面色憔悴、染着黄头发的年轻女人。她往地上看看丁丁，又看看我，表情突然神经质起来，发疯般用力捶打门板。

我弹坐起来。

黄发女人向我扑来，我闪开了。

丁丁揉着眼睛站起来：“妈妈！”

我说：“阿姨……”

黄发女人朝我吐一口唾沫：“小流氓，欺负我女儿，看我掐死你！”

“阿姨你别诬陷好人！”

丁丁去拉她的衣服：“妈妈你一个人回来？叔叔不要你啦？”

黄发女人推开丁丁，抓起地上一块木板子，准备向我打来，我赶紧退到房间角落。她劈来的时候，我躲开了，面前的一把破椅子，被她劈成了两半。

丁丁大叫：“妈妈不要打哥哥！”

但是她好像憋足了劲，非要把我打成肉饼不可。

我又开始像鹿、像风车一样奔跑。

她就在后面，嘶声叫喊着一路追来。她在喊那些街上的人，要他们拦截我。跑过一个街口转角时，我回头瞥见她，乱蓬蓬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她的呼喊，她疯狂的模样，把一个事件照她需要的样子告诉了人们，太阳伞下的保安，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入她的队伍。“抓他！他是流氓！”她说。

我已经跑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我听见有人问她：“他抢了你什么？”她说：“他是流氓！”问她的人就说：“金琏？”这人随即大声告诉大家：“他抢了她的金项链！”

“快，快抓抢金项链的！”

满街开始乱哄哄起来，一辆接一辆的士被他们堵在路边上。

我折身跑向另外一条街道。

我好像在这个城市里奔跑了一百年。

我必须要跑，像鹿一样，像马一样，像风车一样奔跑！我要跑过所有街道，所有巷子，所有广场。我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必须要拼尽全力奔跑！我多想飞啊，不要被人抓住，让我飞起来吧，让我像做白日梦那样高高地飞起来吧！让我变成一只蜻蜓，飞到树顶上，他们把脖子拉得像榕树气根那么长也看不见……

但是，他们很快追上来了。听起来，他们有几百个人，上千人。他们你呼我叫。

我快节奏地呼吸，尽量把我的腿拉得更开。我的心一直在胸壁上撞击，砰砰响，有点疼，但我还得更快，更快地奔跑。

大街上加入的见义勇为者越来越多，还有警察，他们快变成滚滚洪流了！

汗水来不及淌下，就从我的额头直接飞落到身后。

他们紧追不舍，但每一次当他们逼近的时候，我又成功地拉开距离。我跳过那些花基，翻过行车道的栏杆，在车流中惊心动魄地穿行，一路向大沙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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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码头的路边上，挨个全是小商贩，摆卖玩具、内衣、鞋子、塑料制品等各种各样东西。

我看到一辆卖红薯的小车。它和它的主人让我稍迟疑了一下。如果我这时候，我爸爸就在卖红薯，那我的心一定会因为急迫，因为欢喜和悲伤，立刻爆炸！

我看了那个卖烤红薯的男人一眼。我不认识他。

我飞跑而过。

我给这片街道带来了骚乱，有人喊：“走鬼啊，城管来了！”

小贩们纷纷席卷自己的东西，东逃西窜。卖烤红薯的小车被撞倒，红薯滚落地上。卖烤红薯的男人抬头，看我。他说：“周忻？啊，你是周忻！”

他大叫：“周忻——”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立刻跑开，他却陷入警察率领的追逐人群中，被混乱无序的小贩堵住，无法前行。

我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跑到码头上。

一艘挂满彩旗的游轮，刚好驶离。我彷徨着，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四面八方的人群涌来，我看见他们涌向码头，更加感到绝望，满心惊恐。

我看见了那座有太阳光芒的大桥。我不知道曾经在哪里看到过它的形象，在少年时期的梦中，两次梦见它，它好像是在天上，被太阳照得通红。我十三岁生日前的那个晚上，和雅克、阿星、阿黄，一起乘游船穿过它，它整个沐浴在光辉当中，连江水也被映红。

我向它奔去。

我沿着堤岸奔跑，也扭头看一眼那些捕猎者。他们是无数的市民和过路客，在警察率领下，加入这个疯狂的游戏中。他们跑到堤岸下的沿江路上，与我同向。

他们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令我紧张万分。

我感觉到，那奔跑的人群中，有我熟悉的人。

这也许只是幻觉而已。

我敢肯定，马叔叔一定在奔跑的人群中，阿星和阿黄也在。

这的确是幻觉，人在绝望时总会出现的幻觉。

我得唤醒自己！

如果我的生命还有能量话，就得不顾一切，拚命逃……

我来到大桥下。

我再次回身看一眼，那越来越多的要捕捉我的人群，然后，义无返顾地，翻过栏杆，爬向桥底悬梁。

人们站住了，他们意外而惊讶。

城市里响起警车和消防车的鸣笛声。

有人想涌上来，被警察制止了。

警察用喊话器喊：“桥下的小朋友，那里很危险，请你退回来！”

他没有叫我贼、流氓。警察在抓住犯人之前，对他们还是比较客气的，甚至还会给他们一些这样那样的许诺呢。

这些想法，四周的喧闹，喊话器的声音，一齐刺激着我，我更加不顾一切，往悬在江面上的桥底钢架爬去。

我跨坐在钢架上，紧抱住一块钢板喘息，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濡湿了。回头看看那些不安的人群，他们已经威胁不到我了。我终于变成了蜻蜓，飞到树顶。

我松一口气。低头看，下面是茫茫的灰绿色江水。我心里一阵狂跳，惊惧地闭上眼睛。

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前面那些人的脸。

有几个警察在交头接耳。

这时， 我看见风镇的那个警察，小马叔叔，他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同行跟前。我又一次闭上眼睛。他一直追踪我，我们就在同一座城市里，各自在自己的范围活动着，看不到对方。最后现身的时刻到了，要么，猎物逃脱，上天入海，了无痕迹；要么，猎物被捉，关进预先准备好的笼子。

我慢慢安静下来，呼吸平稳，又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阿星和阿黄小小的身影。阿黄不知道有没有哭。对不起了，阿黄，我的好兄弟，我不是奥特曼，不是英雄。我只是个筋疲力尽的逃犯，衣服又湿又脏，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眼下已经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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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的江面上，出现一艘警察的巡逻艇，正向大桥的方向驶来。他们真是隆重啊，巡逻艇也动用了。

我要不要举手投降呢？

我不敢松手。

巡逻艇越来越近，舱里站了几个人，不是警察。

这时，我听见马叔叔唱歌。

他到底玩的那一路啊？难道，捕猎者要给猎物唱歌吗？

他手里拿着喊话器，它把他的声音传得很开，人人都可以听见，他的歌声差不多可以经由珠江出海口，一直传去大海上……

他的声音很温柔。他唱——

小周忻，回家吧，

赵贵他好好的；

小周忻，回家吧，

你的作文得第一……

我不是又做梦了吧？

学校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高大的白杨树，树叶被风吹着，好像千万只手在鼓掌，阳光跃动。树上的知了声声地鸣唱起来，随着知了的声音，同学们的声音像无伴奏合唱，遥远地回荡——

周忻同学回家吧，

赵贵他好好的；

周忻同学回家吧，

你的作文得第一……

我死死抱住桥底悬梁钢架，皱着眉细听小马叔叔的歌声。

这歌声里加入了很多人的声音，好像很陌生，又很熟悉……无数陌生的声音加入进去，变为大合唱。

我闭上眼睛，眼泪从脸上哗哗流淌下来。

他们真是那样唱的：“赵贵他好好的”。

我终于忍不住，“哇——”地放声大哭。

巡逻艇来到桥下，那里的人也在唱。

我低头寻看，看见了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没错，真的是他，我唯一的亲人。他旁边还有赵贵、赵贵爸爸，杨老师。杨老师一边唱，一边挥手，他们旁边的警察也一样。我真的听见了清晰的，她的歌声。

我的眼睛迷糊着，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衣袖抹开一把把眼泪，再看，看他们。我不是做梦，真的不是。

爸爸喊我：“小忻——”他的声音颤抖着。

赵贵声音洪亮：“周忻，我！赵贵！”他用拳头砸自己的胸脯，“我只是头上破了点皮，活得好好的！”

我飞快将泪水抹干，脱掉外衣，向他们挥舞起来。

江面上，巡逻艇停止前进，警察向我打着手势，要我抓紧钢架。桥头上，几个消防队员冲过来了。他们从我的顶上，从桥面上将救生绳垂放下来。

救生绳慢慢接近了我头部位置。

但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而且，我有把握。

江边的人群骚动起来，他们朝我大喊：“抓住绳子！”

我看见了绳子，也抓了一下，但我微微一笑，又放开了。

警察好像阻拦不住他们了，他们要往前冲，想过来帮我。如果我像雅克那样戴上眼镜，就会看见他们脸上，紧张、急切、又悲伤的表情。

我小心地站起来，在一道钢梁上站好，深深呼吸，随即闭上眼睛，向着江面飞跃而下……

那个瞬间，我的身影，“像闪电一样快速，像小鸟一般优美”——我的朋友阿黄，在他的作文里这样描述。阿星也回顾说，江边的人们以为……他们扑到堤岸上，那么惊愕，很多人不忍地闭上眼睛。

我刚从水面露出脑袋，就看见巡逻艇上卸下的小救生艇。我奋力划了几下，片刻，拉住了它的侧边，警察把手伸给我，而我的爸爸，满脸是泪，早早打开了他的怀抱。

我湿淋淋地，像从江底逃出来的小水兽（杨老师的说法），被爸爸拥在胸前。

堤岸上的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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