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山中危局

那阴影里的人哈哈大笑，笑过以后，一字一顿地说：“容念屹，你舍得死么？你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就在眼前，你舍得下这条命么？八岁的人狠得下心，因为这世上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八十岁的人，偏偏就狠不下心咽了这口气，就因为红尘羁绊太多，哪一样也放不下。”

苏小娱被他说得心里一跳，怕死的心情一下子激荡起来，刚才被谷泉拿剑指着时，都没这么害怕。可是现在回头一想，如果被那一剑封喉，只差一步，就再也见不着容念屹了。

眼下容念屹就在眼前，几步之遥，整个苍茫雪山都因他一人，变得异常生动。冰天雪地里摸爬的苦楚，转眼就变成了丝丝缕缕的欣喜，一寸寸敲碎了她心头一角。

苏小娱，你完了，她默默对自己说，你这辈子再也不是个坚不可摧的人了，从此你有弱点、有软肋，懂得怕了，跟三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都一样了。

“我当然舍不得死了，”容念屹又跨前一步，把剑气笼罩的范围压缩得更小，无论那阴影里的人怎样动，都逃不开他的攻击，“你煞费苦心布了这场局，想要借一个子虚乌有的天神侍女，收服北夷各部的人心。天下势力纷争，都是你棋盘上的几粒棋子。这么好的天赐良机，我不接过来，岂不可惜？”

他把曲线起伏的嘴唇一勾，绵绵地说：“地宫里锁着的几个女孩子，长得都不错，无论哪个被选中成为天神侍女，我都不吃亏。要不，苏答再跟大伙儿说一声，这次要多选几个神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彼此的底牌都已经心知肚明。阴影里那个人假托先知贤者的名义，在北夷牧民中散播谣言，暗地里已经做好了布置。苏小娱一直没想明白的是，那人究竟打算怎样选出这名天神侍女，让北夷牧民信服。

两道寒光同时闪动，阴影里的人伸手在石壁上一推，向前一跃，容念屹袍袖鼓舞，同时长剑出手。叮一声脆响，那人手里的寒光坠地，原来只是一个束在衣服上的铁制带钩。就在同时，那人另一只手里的短刀，在半空里改了方向，直刺向苏小娱。

那刀用没有光泽的黑铁制成，又被他刻意隐藏，直挥到近前才能看清。半尺长的刀刃，“噗”一声，足有一半没入苏小娱的身体，剩下的一半，却推不进也抽不出。

容念屹脸色死白，脚下一滑，用长剑戳进地面，才撑住身子站稳。刀子刺进苏小娱颈下四寸，就算没有刺中心脏，恐怕也会刺破血管，导致失血过多而死。

苏小娱咬着嘴唇，气息奄奄地看一眼容念屹：“这下咱们扯平了吧，下辈子从头开始，谁也别欠谁的了，我数学学得不好，总也算不清……”

这说的是哪跟哪啊……容念屹真想抽她一巴掌，早点动手把她掐死就好了，省得留在这世上气人。“你给我闭嘴，你欠我的多了去了，死了鞭尸都不够！”刚才的从容腔调，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山腹另一边传来，晏六郎反手一扭，刺入他上身的长剑，被他硬生生扭出，鲜血像烟花一样炸开，染红了半面溪水。脱开了谷泉的钳制，他疾走两步，向苏小娱靠近一些，身体摇摇晃晃，没走多远，就猛地吐出一口血。

“晏木头！”苏小娱顾不得继续装模作样，惊叫了一声。

晏六郎像完全没听见她的话，摇摇晃晃又向前走了几步，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晃动，掀翻在地。

山腹里的人都被这一阵晃动摇得头晕目眩，只有那个神秘人，得意地哈哈大笑：“好戏就要开始了，你们这些凡人，不可能逆转天神的旨意。”

空气里的烟硝味越来越重，苏小娱抬头看一眼纷纷扬扬落下的灰烬，脱口而出：“火山！”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苏小娱身体灵活地一滑，一条腿猛踢在那个神秘人胸口。她方才用臂弯夹住了刺来的短刀，又放了一块早已经风干冻硬的饼在胸口，看上去好像刺中了她的要害，其实大半截刀不过是没进了那件藏蓝棉袍里。

她向容念屹讨好地一笑，刚才是骗骗他的，看看自挨一刀能不能消了他的火。容念屹漆黑的瞳仁里，半点笑意都没有，像揉进了灰尘，连神采也黯淡无光。他盯着苏小娱看了一会，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溪水深处，像要从那里看出朵花来。

苏小娱被他这眼神看得心虚，也转过头去，看那从阴影里走出来的神秘人。这一看，更是大吃一惊，那人的相貌，跟苏小娱的身体，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是个男子，面颊上勾勾弯弯地用墨刺了几个字。两腿的膝盖骨，都被挖去，行走不便，因此他那几次突然跃起发难，都是借助手掌支撑的力量。

胆大如苏小娱，也被他这副怪样子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向后蹭了一步。

“怎么？吓着了？你们这些自以为血统高贵的人，总是喜欢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人，我不需要你们怜悯。”那人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怨恨。

苏小娱大惊，用手指指着他：“你……你……阿越……”这种怨恨的语气和声音，跟阿越如此相像，莫非阿越也是这个人假扮的。王储、战争、刺客……这些影响天下大势的人和事，竟然都是这个人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布下的一局大棋。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另外几个人活生生站在眼前，她真要怀疑，一切都是这一个人编排出来的幻境。

“没错，你看到的阿越，也是我，”他的声调一转，变得跟阿越沙哑的声音一模一样，“你有什么好？宗主凭什么护着你？”这是阿越曾经对苏小娱说过的话，此时重现，真叫人脊背生寒。

跟阿越相处了几个月，竟然都没看出她是个男人假扮的，苏小娱的三观彻底颠覆了。

“阿越是个可怜的姑娘，她喜欢的宗主，不喜欢她，她整天活在自卑的痛苦里，恼恨自己那张丑陋的脸和那副被烟火熏坏了的嗓子。可怜的孩子，发现了晏六郎跟我的交易，竟然也跑来要求跟我交易。我剥了她的面皮、学了她的嗓音，彻底结束了她的痛苦。她的痛苦就是四个字：痴心妄想。”那人一边说，一边仰头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在讲阿越，还是借着阿越，发泄自己的心中不平。

山腹空旷，他的声音听起来越发凄厉悲愤：“当初也有人说我是痴心妄想，认为我这个身份暧昧的私生子，不配继承谢家的技艺。可是现在怎样？整个即墨世家都已经没有了，我却还在，我就要做成几代谢家人都做不成的事。等到整个北夷都在我的控制之下，就让这些所谓卑贱牧民的铁蹄，踏破所有王宫贵族的宫殿……让那些自以为高贵的人，死在他们眼中卑贱的人手上……哈哈，这是何等痛快……”

从他癫狂无序的话里，苏小娱听出了端倪，他叫自己这身体一声四姨姥，应该也是谢家的子孙，只不过从小没能得到谢家家主的青睐，心生怨恨。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人简直是疯了，竟然花了二十几年时间布局，只为向这贵贱有序的世界，证明自己的能力。

在苏小娱看来，她完全能够理解这人的不甘。童年时受到的轻视，像小刀划出的伤口，当时并不严重。可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天长日久，就会恶化成毒疮。

“你一出生，就被那帮老头子，当公主一样捧在手心上。我呢？连名字都不配有，只能依着排行，叫谢十九。这公平吗？”那人脸色阴郁地向苏小娱挪过来，揭开了往事血淋淋的伤疤，他的神色越发狰狞，看样子，恨不得当场撕碎了苏小娱才解气。

山间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山腹顶端的冰层和积雪，扑簌簌地下落，不一会，就扯开一条缝隙，一块巨大的冰层摇摇欲坠。

苏小娱瞥了一眼谢十九，他东拉西扯说了这么久，一半是因为讲起不堪的往事，另外一半，也是为了拖延时间。他想必早就看出这处火山有再次喷发的迹象，所以叫金笺郎巧妙切断了一半冰层。

等候在外面的牧民，不清楚内情，只会看到火山喷发，心生恐惧。这一场喷发并不会很大，山体震动导致冰层掉落，看上去就像山顶积雪滑入火山口，阻止了一场灾难。敬畏自然的牧民，就会把这一切理解成雪山神女阻止了凶神毁灭北夷。只要再加上些恰当的渲染，随便指定一个女孩子，说她是转世的雪山神女，都会被牧民敬若神明。

冰层碎屑砸在身上，顺着领口倒灌进去，全身都被冻得一凛，碎冰里还夹杂着无数小石子，割在皮肤上就是一道血口。此处离火山口很近，摇晃比外面看到的剧烈得多，五个人都半趴在地上，挪不动步子。

苏小娱眯着眼睛抬头，一道暗红色的岩浆，正顺着河道边缘缓缓流下，乌黑的石砺中间，夹杂着无数忽明忽暗的火光。岩浆冲破原有的河道，四散蔓延，眼看就要流向五人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