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相见时难

苏小娱在帐篷外，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圈。她真怕一脚迈进去，正看见容念屹和柯茹，一副“琴瑟和谐”的样子。那要她怎么办？她既没本事装作看不见，也没勇气撒泼吵闹。

帐篷里一片安静，苏小娱松了口气，容念屹正伏在桌案上，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太静了，静得都听见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容……容易……”苏小娱一张口，就结结巴巴的说不利索。从前她可以不带脏字的骂三天都不重样，一个人能说出一台群口相声来，可是这会看见容念屹支着胳膊，眼角曲线温柔，她竟然不争气的结巴了。

容念屹慢慢抬起头，眼风斜斜地在她脸上一扫，熟悉的眉眼，跟从前一样细致温润。有什么东西在苏小娱脑海里轰然炸开，好像又被扔回那条河里，一阵热、一阵冷，全身都微微发抖。

“是你啊？”他把垂在桌下的胳膊抬起来，手里捏着的一段草茎湿漉漉的。

“是我。”苏小娱随口回答。连她自己都奇怪，她不是应该扑上去，哭一场诉诉衷肠什么的？怎么能如此平静，平静得好像那些在旷野里的孤独夜晚，都不存在。平静得好像她从来没有在北夷土地上一寸寸地寻找，想要根据他留下的蛛丝马迹，把他找回来。

“伤寒好些了吧？”他开口发问。

“嗯，好了，云桑照顾得我很好。”

“北夷没什么好吃的东西，饮食还习惯么？”

“嗯，还好，我什么都可以吃。”

“住的地方还习惯么？”

他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像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一样。苏小娱心里的草泥马又开始冒头，为什么要说这么没有意义的对话？她多想直接扑上去，说一声我好想你，可是嘴上却不受控制地，一句句回答着那些问题。

她眼神乱转，四下打量。帐篷里干净整洁，一边是书籍和图纸，另一边是各种北夷草药，桌子下面……苏小娱石化了，桌子下面放着一个竹编摇篮，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正咯咯叽叽地笑着。她进了门就心神不宁，竟然没听出来那是小孩子的声音，还以为是什么鸟在叫。

容念屹熟练地抱起婴儿，贴着他粉嫩嫩的小脸。小婴儿挥舞着手臂，四下乱拍，两只小腿蹬个不停，不一会就蹭得他胸前一片狼藉。容念屹显然很喜欢小孩子，不厌其烦地用手指逗弄他，脸上笑得温柔和煦：“好看么？是个男孩子。”

苏小娱想起立夏的样子，在脑海里把立夏、容念屹和那个小毛孩子的脸迅速对比了一下。她对小孩子的脸一向没什么辨别能力，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却实在看不出他长得像谁，所有两岁以内的孩子，在她看来都是一个样子的，圆滚滚的流着口水。

“嗯，挺……”她努力想说挺可爱的，嘴就是不受控制地张不开，“挺别致的。”好不容易憋出了这句话，是她能忍受的极限了。

小孩依依呀呀地扑过来，胖呼呼的小手一挥，就打翻了桌子上的茶杯。苏小娱正在愣神，全没注意，那一杯滚烫的热茶，正泼在她身上、腿上。

你们全家都欺负我！苏小娱脑海里蹦出这句话。

容念屹把小孩子放回竹篮，冲上来大声喝问：“烫在哪里？”伸手就去解她的衣裳。

苏小娱咬着嘴，一句话也不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真是没出息透了，她在心里骂自己。

容念屹看她这个样子，只当她烫得不轻，语气就越发不客气：“到底哪里，让我看看。”

“别……你别……给我点药……我真的不行了……”烫伤的位置，在大腿和小腹相交处，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眼泪越发止不住。

容念屹看她满脸通红，额头上都冒出汗来，手都不知道捂哪里好，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一样，心里一软，抬手抹了一把她的眼泪：“没有现成的烫伤药，我去捣给你。”

他从木架上抓起几种草药，放进捣药臼里，端着出了帐篷。苏小娱掀起裤子一看，大腿和小腹上，红肿了一大片，刚才捂得急了，衣裳有点粘住了，一扯就带得更疼。

她低下头，想用嘴吹吹，可是这个姿势实在够不着。竹篮里的小婴儿，瞪着眼睛看她。苏小娱吸一吸鼻子，房间里是熟悉的味道，角落里一张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她的小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的跳了，这就是他一直住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个多余的小孩子就好了，苏小娱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小婴儿把鼻子一皱，吓了她一跳，生怕下一秒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直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可是那小婴儿只是嘴一张，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苏小娱松了一口气，手指又在他鼻尖上点一点，小声说：“你很煞风景，知不知道？”

“这药给你。”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苏小娱慌慌张张地把手缩回来，接过墨绿色的药膏，就要往嘴里送。

容念屹看着好笑，抬手按住：“不是喝的，是擦伤口的。”

“哦……我、我知道……我闻闻什么味儿的……”苏小娱的脸彻底红透，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看她手指抠着小碗的边沿，却不肯动，容念屹的神情慢慢冷下去，连嘴角长年不散的那一点浅笑，也不见了。他站起来，抱起竹篮里的婴儿，冷淡地说：“我去外面走走。”

苏小娱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不高兴，心里却有点庆幸他出去了，不用那么尴尬，当着他的面处理伤口。她把裤子脱下来，手指沾着药膏，一点点抹上去。泥浆一样的药膏，涂抹在烫伤上，透着一阵阵的清凉，灼痛感减轻了不少。

整理好衣裳，她也走出帐篷，外面是四野低垂的草原，微风一吹，草地湿润的气味就飘进脑海，整个人都跟着精神起来。

容念屹跪坐在草地上，提着那小婴儿的两只胳膊，带着他一荡一荡的玩。小婴儿笑得越发欢畅，不断做出高难度的动作——踢腿、翻身……苏小娱半张着嘴，这是孩子，还是玩具？

余光看见她吃惊的表情，容念屹没有抬头，眼角弧线却温和了一点：“我小时候，风二哥也是这样带着我的。”

他说的是风炎吧，苏小娱熟悉他身边的人，这才想起，自从到了北夷，还没见过他们。

“公子！”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苏小娱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圆脸出现在前面。从前一直跟在容念屹身边的谷雨，穿着一身铠甲，也有几分将军的样子了。苏小娱扭过脸，这几年过去，每个人都有长进，只有她还是老样子，甚至连老样子都不如。

“公子……”谷雨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看见苏小娱，大惊小怪地“咦”了一声，“公子，这不是那个……不是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容念屹掐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什么事这么急？”

谷雨嘿嘿一笑：“当然是好事情，公子交待的事，已经办妥了。粮草都压在南边一带，随时可以调动。这里是简要图纸和督粮官名单，清明他们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等候在约定的位置了。”

容念屹接过来，却不展开看，随手揣进怀里。苏小娱盯着他的动作出神，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一直到对上他无意扫来的目光，才惊觉自己好像又失态了。她早知道容念屹心思缜密，只是没想到，大战当前，他仍旧从容淡定，暗地里做好了一切布置。

他要对晋国开战了吧？苏小娱心里一跳，想起上次，容念屹说过，一切事情都不会瞒着她。可是这一次，却如此疏离戒备。

她跳起来：“我……”也许她该回去了，来了这，只让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我要去采点草药，要不要顺便一起去？”容念屹随手把小婴儿递给谷雨，那个见了苏小娱就皱鼻子的婴儿，竟然对谷雨也异常亲近，手指抓着他铠甲上的护心镜，吭哧吭哧地用力，想把它扯下来。

苏小娱还没说话，谷雨已经开始夸张地挤眉弄眼：“公子啊，我刚想起来，还有堆积如山的军务，等着我处理呢。我真是日理万~机啊，得赶紧走了！”他飞快地把婴儿放回帐篷，一蹦三跳地跑远了。

两人贴着山坡，漫无目的地向上走。

“谢谢你帮我的忙，我本来差一点，要自己去扮雪山神女了，呵，幸亏你在那里，这事情没有发生。”容念屹一面走，一面轻声细语。

“嗯。”

“那道伤口，很贴近心脏，流了很多血。不过我也算因祸得福，最后一点难以根除的药瘾，也除尽了。”

“嗯。”

“柯茹回赫图大营去了主持祭祀去了，这几天就会回来。她能调动赫图部的兵马，应该会一起带着过来。”

“嗯。”

“立夏生过孩子以后，身体很不好，我送她去南面了，这边实在太冷。可是我想带着那个孩子，没叫她一起带走。”

他说得很随意，好像讲得根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每说一句，苏小娱就轻轻地答应一声，她只是想表达自己在听，却又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更加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容念屹一回头，才发现她勉强迈着步子跟上，大概是扯着了伤口，脸色虚白，额头上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