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的筷子

温旻的房间在本层靠里的位置。从楼梯拐角走去，需要那么几步路。他又故意走得慢，是以一时半刻还不能到。

行到一半，就听见一声——

咕噜噜。

金不戮红着脸，假装看地面，瞟了温旻一眼，当作无事发生。

温旻早候着呢。只待他往自己这边一瞅，立刻笑出声。

金不戮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

温旻腾出空着的一只手，按在金不戮瘪瘪的肚子上：“为等表哥连饭都没吃？饿成这样，笨得很。”

金不戮脖子一梗：“你吃过了？”

“议事厅有些茶点。”

金不戮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上当的意思在里头。

温旻紧了紧托抱着他的手臂：“房里不是有吃的，吃点再来等啊。”脚下加快，几步就走到门口。

金不戮低着头：“不吃。”

温旻扫了他一眼，突然回身：“忘了已这个时辰，居然要吃午饭了。”说罢，快速回到走廊另一头，告诉伙计备午饭。这才再次来到房门前。

放了金不戮，临推门，温旻皱眉捂了下伤口。又毫不在意放下手，换了另外一只手去推。

金不戮看见了，忙从后面扶住他：“是不是刚才扯到了伤？”

温旻的脸色发白，却无所谓地摇摇头。

施然开门，苏梨还等在里面。那一桌子早饭还冒着热气，形貌颜色一例完好，如新上色的画，连蔫儿都没有蔫儿一点。想必是精心加热过无数回。

苏梨虽研习用毒，也深谙药理与病学。见到温旻面色不对，关切起身，要为他把脉。

温旻只是道：“方才耗了些真气，躺一会儿便好，不打紧。”挨着桌边，飞快地每样都吃了一点。

苏梨做的五谷大丰收，就算四五个人也吃不完。本也没打算物尽其用。如今见温旻哥哥竟然每一个都吃过，每一样都夸了。雀跃得小鸟似的，把剩下的收了，遣伙计端到窦胡房间里。然后便扶着温旻去休息。

金不戮跟在身后想象，窦胡若看到有大量剩饭需他清理，那脸色一定五彩斑斓。

而窦胡本人对自己天大的饭食一事，尚全然不知。

他正被一双圆手拉住了衣角——木范婕摸着圆下巴，仰着头，好像大厨品评一罐猪油：“你是柳万里的徒弟。”

窦胡眨眨眼，有生以来头一回懵了：“小妹妹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

“你过来一下。”木范婕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

“干嘛？哥哥还有事。”全院闹得欢腾，苏梨却不知去哪了。若是在温旻那臭小子房间，可真是天下第一大事。

木范婕严肃极了：“切磋一下。”

而金不戮在苏梨这边，连个插手的机会都不曾有。便去镜边梳头发扎发髻。再对着镜子穿好外衫、整理整齐。复又松开带子，重复扎了好几遍。

温旻衣衫比他自己的大了一号。金不戮需系紧带子，再束好几圈腰带，才能看起来不那么飘然欲仙了。

等温旻睡着，窦胡来找苏梨离开，他这才无声地走到床边。见温旻睡颜不踏实，睫毛不停轻微抖动，便凑近了瞧他。

苏梨对温旻哥哥有百万分的关心，生怕他着了丝缕风寒。吹散了，吹碎了，见齐日月星三光飞仙了。手脚都裹在被子里。

但金不戮清楚，温旻睡着的时候喜欢给被子留些空隙。或许是从小受训，为了随时可骤然起身而形成的警觉习惯。便轻轻地捉住被子一角，想要帮他松松。

结果，刚捏牢被子，温旻却霍地睁开眼睛，正将他低头凑近的样子看了个全。吓得金不戮一个没站稳，扑到床上。两手一撑，不慎压到他伤口所在的那侧腰上，正是箭眼儿的位置。

温旻立刻嘶声吸了口气，脸色都变了。

金不戮极其惶恐。忙手忙脚地爬起来，要给他看伤口。温旻制止了，反而笑着问：“阿辽饿坏了吧？站都站不稳了。”

金不戮的身体或许早忘了这件事，半晌也没什么动静。而今被重提，又极其配合温表哥所关心，适时地——

咕噜噜。

温旻却是望着他因羞赧和愧疚而熟透的脸，怔了片刻。而后刷地掀开被子，起了身要去训斥伙计。金不戮追不住他，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火气，只能在他身后喊小旻。

幸好今日当差的伙计福大命大，温旻刚一开门，两伙计提了四大食盒食物、中午份的药，站在门外，正打算敲门。立刻让温旻消气了。

因他本在躺着，食物便没全放到大桌上。着伙计抬了张专在床上吃喝的小矮几，又让金不戮挑了些最看得上的，摆在矮几上。喝过药，两人相对坐在床上吃起了早午饭。

金不戮一边吃，一边暗暗计算，加上早间茶点，温旻这是吃了今日第几顿。

偏他胃口好，还能一直吃得下。只是手里没力气，夹了几下便不小心掉了筷子。伙计只给了两双，金不戮便要起身去帮他再要一双。

温旻黑着脸，往枕头上一靠：“这些贼子只知道偷懒。要等他们再送双筷子，菜都凉了。”

“不会，他们很机灵。没见这么快就把饭菜送来了？我催他们快些拿双新的来。”

“嗐，你我就用眼前这双不就行了？”温旻眼睛一亮。

眼前的筷子只有一双，放在金不戮的饭碗上。

不错，正是金不戮的。

他用过的。

金不戮瞪大了眼，见温旻也不避讳。抓起那双无辜的筷子，夹了一筷子虾仁，又挑了一块小排。逐一塞进嘴里，还极其香甜地往嘴里填了口饭。

玉琢一样的脸，两侧脸蛋儿都鼓了起来，随咀嚼一动一动的。薄薄的唇，红红的。

筷子原本的主人就傻了。

温旻吃了两口，发现金不戮还站在那里，很是莫名其妙：“怎么。嫌表哥脏？”

“不是……”这是金不戮完全没有过的念头。温旻清清爽爽一个神仙少年，吃饭也斯文而干净。被他用过的筷子，和刚才并无二样，完全没什么不干净的。看上去还是一双纯洁的筷子。

但也不知为何，金不戮觉得全然无法面对那双筷子了。怔怔立在当场，脚步也不晓得迈，不知该怎么办。

“阿辽也过来吃啊。”温旻又吃了一口鱼片，便将筷子放回金不戮碗上，示意他趁自己嚼东西的空档夹菜吃。

见金不戮还是一动不动，很是嗔怪：“江湖儿女，哪有你这大少爷脾气。只有一双筷子怎么了，没用手抓就不错了。你还饿不饿啊？”

饿，当然是饿。但现在这场面，若能用手抓，也是极好的。

金不戮的感觉，和当日在杭州被他逼着脱衣服挫绳子也没差了。又羞，又有点动摇，又十分神奇地觉得——似乎可能依稀是，没别的法子可选。若现下不用这一双筷子，就过不去这道关。

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夹了口青菜放进嘴里。一想到这筷子刚刚往温旻嘴里放过鱼，脸腾地一下就热了。赶忙把筷子放温旻碗上，让他夹。

温旻正好刚吃完上一口，毫无嫌隙地拿起筷子夹菜吃。

若两人吃饭节奏一直差不多，一人一口，搭配合理，只一双筷子也完全可用。

可温旻胃口越来越好，吃得越快越快。合作了几个回合，就变成另外一番局面：温旻已经食物下肚，金不戮还在夹菜。温旻便只能巴巴地在那等筷子。

金不戮吃饭本斯文，又记得温旻吃饭没那么快。这一来，见到他在等着，就跟着急起来。但不是自己的习惯和步调，吃了几口便噎了，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

于是，长筷大权便交到温表哥手里了。这是他的主意：“表哥吃得快，阿辽吃得慢。筷子表哥拿着，见阿辽得空了便喂你吃口。这样我俩都能吃到饭，好不好？”

当然不太好，也显然并非如此。金不戮又动心思要去拿新筷子，温旻却已经夹了块素鹅，往他唇边递。

他没张口，温旻便举着筷子往前凑了凑。可能是伸手太长，抻到了伤口。手一软，素鹅掉在了桌上，筷子又要拿不稳了。

金不戮吓得够呛，忙坐到温旻这一边想看看他。温旻就势又夹了块素鹅送过去。金不戮只能小口咬着吃了。

吃了第一口，便来了第二口。三口过去，格局就此定下。

“玫瑰豆泥好吃，本要放猪油，让他们换成了豆油。味道倒是没损，阿辽来一点。”

“春笋鲜，阿辽尝口。”

“阿辽的碗太远了，吃表哥这里的饭好不好？一样的，乖——”

“蛋羹一点荤腥也没，虾啊火腿啊什么都没放。阿辽也是吃鸡蛋的吧？来——阿辽嘴太小，一口都吃不到多少。多咬几下吧？表哥等你。”

“阿辽一定要尝尝这汤。无花果花生配竹荪，一丁丁荤腥都没放。炖出来又甜又鲜，是小婕给的方子。”

汤匙本有两支，但一支在对侧。在这张小小饭桌上，那便是远如银河之浩瀚。温表哥伤太重了，根本拿不到，也不要拿。就着自己的汤匙，吹凉了，用唇碰着试了试温度，送汤到金不戮嘴边。

那汤色泽温润，被温旻调制得不冷也不热。金不戮小口啜着，发现入口鲜美有回甘，不知不觉就着他的手喝了好几口。

如此，金不戮靠在温旻身侧，和他一起几口菜、一口饭、一口汤。一来一往。终于是消停吃了起来。

温表哥全程掌握筷中大权。时不时凑过头来看着阿辽吃东西的进度，笑嘻嘻又亲昵。还用帕子帮他擦擦嘴角。从不让他等着或吃太急，自己也没饿着。整顿饭行云流水。

这时候，拿筷子的手又稳而有力了。

金不戮虽然羞赧，但两人毕竟熟稔，吃了一会儿，也便习惯了。只是这吃饭方式终究太不可形容，就一味低头小口咀嚼，也不怎么说话，像只被塞满了青菜的兔类动物。

温旻有心逗他，一口蛋羹要喂到他嘴里了，又拐着弯放自己嘴里。金不戮咬空了两次，再也不啃吃了。也不发脾气，只是垂着眼睛，小声说自己饱了。温旻赶紧哄他，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又说维摩宗外出，吃穿用度都要记录，浪费太多回小五台山要狠狠罚的。

金不戮才不得不继续低着头，小口地，就着他的手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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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程近半，金不戮刚被温旻喂了口米饭。就听门板飞快响了一串暗号，小七推门进来了。嘴里还喊：“旻师兄——

其时金不戮的饭嚼了半碎，咽下去一半。每当此时，温旻喜欢小小喂他口汤，让他润着口慢慢嚼，慢慢咽。吃得肚子里也暖烘烘的。

现在，此刻，正当下。金不戮被半搂着，刚半张口噙住了送来的汤匙。小七推门走得快。这喂饭的过程，被他走到床前看了个细节满满。

金不戮对上小七精彩纷呈的眼，立刻僵了一瞬，脸十成熟了。接着便猛咳。那半碎的饭粒，从嘴巴里，甚至鼻子里喷了出来。汤也被他吹得四散。温旻更是被他喷湿了前襟和满脸。

他简直要原地炸了。像个点了捻子的爆竹，剧烈咳着、捂着嘴巴，一瘸一拐跑出了房间。拐杖也不要拿了，小七问好也不应了，温旻叫他更是不听。人到了屋外，还能听见咕咚咚失去节奏的声响。

温旻本原地无奈。一听动静，跳下床就要往出追。小七赶紧拦住他：“我去我去——”说着飞奔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不碍事。绊了一下，没摔倒。现在下楼了。”

温旻还是想出去看看。小七按住他：“旻师兄这不‘伤’着么，怎么能跑那么快去追人。不戮没大碍，就是走得急了些，不想见你着呢。估计他现在谁都不想见。”

温旻穿着身方才睡觉的中衣，用袖子抹了抹脸，坐床沿上。冲小七把手里汤匙扔过去，笑骂：“你师兄连个饭都吃不安生了。”

小七扬手接住汤匙，贼笑：“我哪知道旻师兄是这样吃饭呐。”说罢挑了挑眉毛，扬扬下颏，往桌上唯一的一双筷子送了送目光。另一双，还在地上呢。

温旻假意瞪他一眼：“下次敲门。”

“群英灿就旻师兄规矩大。”

为了互通消息快捷，维摩宗弟子在群英灿，除了敲暗号，本是不做任何扣门要求的，推门便进。

小七在床边坐了，放下汤匙。见温旻还颇恨恨地瞅着自己。嘿嘿一笑，学他口气：“下次记得插门。”

温旻佯嗔着蹬他一脚：“要债一样。到底什么事？”

“佳木师姐说，晚上一起吃饭。请不戮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