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

只可惜来集上的大多是附近农家，换实物的多，如金不戮这般带着银钱，还是很多银钱的人，并无几个。

大多人问问卖身少年的价钱，便摇头走了。徒留那少年满脸的热切冷做淡漠，重新坐回去。

好像一块好容易晒到太阳，却瞬间又被扔回阴沟的小石头。

直到一架两人抬的小滑竿停下。

坐在椅中的人用带着麒麟镇口音的白话冷冷问他：“你要卖自己？”

卖身少年抬眼一瞧，对方也是个少年。比自己大了两三岁的模样。衣着朴素，坐着滑竿。身后还跟着好几架滑竿，上面坐着几个老人。

不是谁都有机会坐滑竿的。

滑竿上的一定是位少爷！他有钱！

卖身少年赶忙冲上去：“少爷，你买我吧！我什么都会做！”

滑竿上的少爷，眼睛星星一般亮，透着些冷硬，透着些明白。淡淡地问：“你为何要卖自己。”

卖身少年终于有了点不同的表情，泪光闪闪：“我要葬我娘。没有钱，买不起棺材。”

少爷问：“家里只有你一人？”

卖身少年点点头：“我爹在我很小便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娘。现在，我也没有娘了……”话未说完，已经呜呜咽咽地哭了。

他很惊慌，很怕因此被那少爷嫌弃。匆匆地擦了眼泪：“我平时不爱哭的！我什么都会做！不会的我愿意学！少爷买了我吧！”

少爷前倾身体，琢磨他似的：“什么都愿意做？”

卖身少年立刻回答：“是的，什么都愿意！”

少爷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星星般明亮的眸子有冷硬一闪而过：“若要你陪男人睡觉呢。”

穷人家的孩子饱经世道沧桑，什么都明白得早一些。

那少爷这句问，卖身少年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其后的含义。小小的身体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脸。

小少爷这般好看，这般精致，瓷娃娃似的。怎么能讲出这般恶毒的要求？

可卖身少年顾不得了。天气太热，娘已经过世好几天了。他必须答应。

“嗯……”他垂下头，拳头攥成了青白色，“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

少爷重新将身体靠回椅背。对身旁的仆人耳语了几句。

马上，有人拿一袋钱出，放在卖身少年怀里。

少爷问了卖身少年的住址，又问他名字。

“阿旺。”卖身少年回道，“我姓武，叫阿旺。”

少爷点点头：“好的，阿旺。三日后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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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旺顾不上害怕。马不停蹄，拿了钱赶紧进镇买棺材、买寿衣、回村里选安葬的地皮……忙碌一天，将母亲尸身敛入棺材时，天都黑了。

计划第二日下葬。

这晚，他陪着娘亲，默默坐着。想到三日后即将面临的日子，吓得低低啜泣起来。可又担心娘有灵感知，走得不安生，又停了哭泣。

正在煎熬间，听见笃笃声响，有人进了家门。

那人拄支拐杖，腰杆直直的，蜜色的小脸精致而好看。正是白天的滑竿小少爷。

阿旺一见他，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想起了自己的义务，又恢复柔顺，眼中还含着泪：“不是说三日后么。少爷今日就……想找我了？”

说到此，不知少爷要对他做什么。浑身筛糠一般抖起来。

少爷安抚地笑了：“我来看看，为姨母上柱香。”

阿旺惊悚而警惕，望着他从容地点了香，上了香。听他喃喃祷告：“姨母，阿旺日后跟着我，你便不需担心。苦海无涯，如今姨母超脱而去，祝你早日往生极乐世界。”

少爷这话说得好好听。好像是个好人。

怎么，怎么却要我……

阿旺警惕地望着小少爷。见他上完了香，又去母亲棺前瞻仰。

阿旺的母亲死了几日，尸身没有好好保存，已经有些变了。

少爷望着棺材里身形消瘦的女人尸体，突然疑道：“为什么姨母脸上有伤？”

话音未落，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叫。

似乎压抑了很久那般，阿旺哭得身体都弓起了：“我娘，我娘是被坏人害死的！……”

阿旺的母亲平日靠种地和纳鞋底维持微薄的生计。一手好活计，鞋底纳得漂亮又整齐。

一日被传去村内富户家里量尺寸做鞋，碰见了对方醉酒而归的二公子。那公子平时欺男霸女惯了，又醉醺醺的，要对阿旺母亲行不轨。阿旺的母亲为自保，用纳鞋底的锥子扎了他一下。触怒一头凶兽，被他唤一帮恶徒殴打得遍体鳞伤。回家不久便亡故了。

原来，这小小的武家村也有如此疾苦。

同在武家村，金家的老仆们有金家堡和明月山庄做后盾，自然不会遇到这等糟心事。可小小的阿旺一家，便如秋日小虫，一阵强风都可夺了他们的性命。

阿旺一肚子委屈无人可诉。因为涉及凶案，更不敢在卖身时说了。

而今被新主人这么一问，也顾不得是否要陪他睡觉了，也顾不得是否吉利了，大哭起来：“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宰了他给我娘报仇！”

少爷听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问：“这便是你只卖身二十年的原因？”

“是！二十年后，我便是个大人了。我要去报仇！我不会连累我的主人家，所以我只卖身二十年！”

阿旺说罢，悚然想起：这些怎么能说给新主人听呢！

又想到自己已经用了钱了，新主人退不了货了。是不是会对娘的尸身做些什么？！

一时间矛盾又恐惧，乌黑的眼睛惊慌地闪烁。

少爷却没什么表示。依旧只是笑笑：“我在村东安乐大宅。你忙完母亲的丧事，收拾收家里，便来找我吧。我们一起回麒麟镇金家堡去。”

阿旺不信自己所闻：“金家堡？！你是……难道你是……”

少爷微笑点头：“不错，我是金家堡的金不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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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阿旺如约来到安乐大宅。

村里人都知道，安乐大宅是金家堡和明月山庄为老人们建的。

大宅的乌瓦白墙那么那么高。传说，大宅里的佣人，胳膊都有普通人腰那么粗，眼睛有灯那么亮，就连宅子里养的看家犬都有半个大人那么高。

每天只消看看安乐大宅抛弃的垃圾有多贵，就知道宅子里的老人们生活多安乐。

因此，就算村里最恶的恶霸，见到大宅都要绕道走。

以前，阿旺连这大宅近前都不曾接近过。而今想到自己就要进去了，不知道会怎么出来，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以前住过的村庄。

由此便是永别了。

他叩响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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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在最里间的屋子住。

叫阿旺进了房间，问了他几句安葬母亲的事，便叫他去洗澡吃东西。

阿旺按照吩咐做完，换了身新衣裳。再次来到金不戮房里。

夕阳落山，已到掌灯十分。

金不戮正在房内看书，见到阿旺回来了，合上书来到他近前。

阿旺神色憔悴，双眼如惊弓小鸟般闪烁。但洗漱干净后，头脸整齐，是个骨架强劲的精神孩子。金不戮不由欢喜得拍拍他。

阿旺一见他手伸出，面色刷地煞白。整个人发抖起来。紧紧闭住双目，似乎等待一场刑罚。

金不戮一怔，想起自己曾经吓唬他的话，笑了：“不要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阿旺反而更害怕了：“少爷……想把我送给谁？”

金不戮道：“谁也不送。以前是吓唬你的。”

阿旺犹自不信，惊悚地瞪着金不戮：“少爷救了我，买了我。你想把我卖给谁……我都答应……”说罢又忍不住哭起来。

金不戮见把孩子吓坏了。赶紧拉着他坐下，帮他擦泪：“阿旺不要哭，我当时不过想看看你勇气和决心。不是真的要你做那种事。”

又道：“你卖身葬母，孝心可嘉。但对未来的主人却一点都不了解。我问你那些问题，乃是想你做好最坏的打算——金家堡涉足江湖事，入了金家堡，便要面对无尽的江湖凶险。比皮肉屈辱更可怕。你需想清楚，现在可随时反悔。若你不想去金家堡，我会给足你金银，帮你物色一门生计。”

金家堡春季遭难，祖坟几乎被夷为平地，此事在周边早传遍了。阿旺当然知道，知道的还是添油加醋的流言。

他听金不戮此言诚恳，立刻道：“少爷放心！我卖给了你，就一直跟着你！一天是你的人，这二十年就都是你的人！如果再有坏人来祸害金家堡，我跟他们拼了！”

金不戮笑了：“我不要你拼命。你跟在我身边，帮个忙递个东西便成了。你既下了决心，我们明天便一起回金家堡去，好不好？”

阿旺立刻点头。两眼又泪汪汪的。

金不戮又问了问阿旺的底子。

阿旺骨架壮实，老实诚恳，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可一天书没有读过，更是一个字也不认识。官话，自然一句不会说了。

他见金不戮斯文聪敏，心想自己根本不能为少爷做什么，不由自惭形愧起来。

金不戮笑道：“不要紧，你还这么小，正是学东西的时候。阿旺，自此你便是金家堡的人了，过去的日子再苦也到头了。我想为你取个新名字，你愿意么？”

阿旺自然十分愿意，忙不迭地点头。

金不戮眸光深深：“我想你记住，夜再黑，总有黎明将至。太阳升起之时，便是光明的开始——现在起，你便叫朝明吧，好么？朝阳的朝，光明的明。意思是上午最有精神的太阳，和它的光。”

阿旺急忙道谢：“好，当然好！从现在起，我就是太阳，我就是新生的日头！过去的苦日子，都没了！”

说完，泪又流了下来。

金不戮帮他擦泪，笑道：“你这么小，我便叫你——小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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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带小朝明去见了一圈老仆，介绍他日后便是自己贴身的仆人了。而后便要小朝明在自己房间旁的耳房休息。

夜色愈发浓。

乌云终于遮住了残月，金不戮的眸光也深了下去。

他点通了右腿穴道。从柜中拿出夜行衣和凶悍的马头明王面具。双手轻轻抚过长剑。

而后换了衣服，戴上面具，背起剑，从后窗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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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村全部姓武，除了安乐大宅的老人们。

害死小朝明母亲的富户也不例外。

武富户的二公子依旧喝饱了酒，在村内鬼混。

村头有位寡妇，新丧了丈夫。因夫妻恩爱，足不出户地思念亡夫，很久没露面了。

武二公子馋她貌美，却一直碍于她丈夫强壮，不敢有所行动。而今撞着酒胆，向寡妇家走去。

行至半路，一条黑影忽然蹿出，挡住了他的路。

那黑影戴一张恶鬼般的面具，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黑影正是金不戮。

隔着面具，冷冷问：“你还记得武家阿旺的母亲么？”

面具内有一个变声机关，经过机关处理的声音本已低沉瓮哑，问话内容又着实不友好，令武二公子飞速酒醒。

武二公子拼命回忆：“嗐。那老寡妇没趣！还扎我一锥！”

金不戮问：“所以，你便以强凌弱，打死了她？”

武二公子终于领会了这恶鬼意下如何，惊惧道：“我没打死她！她离开我家还活着……”

话音未落，只见银光一晃，一双耳朵已经飞了。

他欲哀嚎，却被点住了穴道。捂着双耳无声地软下去。

那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捏着剑，一字一顿道：“不错，她没有立刻被你打死。而是骨骼尽断，回到家两日才亡。你便也享受一番这滋味如何？不必等两日，武二公子只需痛到天亮便可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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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将软成一团破布似的武二公子扔回了武家院子，又从墙头跃了出去。

甫一落地，见前方不远处有道白影。身法极快，一眨眼已经到了近前。

那白影见了黑衣鬼面的金不戮，也是一怔。

月色从云中移出，照在对方的脸上。霎时之间，云开雾散，雪霁天朗，南海的秋日万象回春。

对方那足矣傲杀百花的如画容颜，正是温旻的脸。

他是温旻。

是小旻！

金不戮万万不曾想两人会以此种方式碰面。震惊得后退好几步，险些跌倒。

温旻也扬起了好看的脸，亮盈盈的眸子似天湖明澈，带着惊奇，向他仔细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