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月

自从那年出门买蜡坯子死里逃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李长青都会从噩梦中哭泣着醒来，梦见自己被人追杀。杨怡总是心疼的安慰着他，后来索性就让他断了所有的小买卖。本来做买卖就不容易，虽然赚的多点，但是风餐露宿的，甚至还要去面临着生命危险。多少钱都换不回这个男人的命。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自己一辈子的依靠。钱，她可以少花，可以省着花，可以再多承包几亩地，总之，她不想他处在危险中。后来李长青又干去上山推起了小车，但是随着孩子们的长大，他还是觉得赚的太少。

农村的钱太不好赚了，这块贫瘠的土地除了土地，能够赚钱的活太少了。除了这片土地，如果想要赚到更多的钱，他们只能背景离乡去寻找机会，可是那些机会里却常常夹杂着欺骗。李长青是不会轻易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的，他知道外面的世界风险太大，他真的害怕劳作了很久还拿不到钱，而且家中的孩子老婆都在等着他的劳力生活下去。他转动着所有的脑筋去为这个家谋生，去做些小买卖，填补家用。可是即便如此，生活还是如此的窘迫。

他的远房表舅说帮他在T市介绍一个工作，在怀疑面前，他选择相信了血缘。虽然是有点远的关系，但是那一声“表舅”让老实的李长青放下了芥蒂。在那个烈日灼心的盛夏，他背起行囊，带着希望，远走他乡。多少人在远走他乡的瞬间都曾幻想过衣锦还乡的辉煌，可是结果往往是，在外面的世界吃遍了苦头，却不敢对家吭一声，只能在某个安静的深夜，朝着那个方向，留下落寞或是灼烧的泪水。

不过外面确实不一样，城市里面好多盖楼的，需要很多建筑工，那是只要付出力气就能赚更多钱的活，而他有的是力气。短短两年的时间，他不仅比在家赚多了钱，而且还学会了大工垒墙、贴瓷板、装房顶等技术活，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合格的大工了。他不再是只靠卖力气赚钱的小工，他是个有技术的大工了，这也意味着他能够赚更多的钱了。但是代价就是他要常年的出门在外，只有家里有农事等大事的时候才回家。

六月是收麦的季节，六月还是栗花飘香的季节。

栗花，不会像玫瑰那样扎眼，让人眼前一亮，也没有得到过人们如此的青睐，赋予它任何的花语，或者童话的象征意义。它安静的做着自己，可是它从来没有抢夺过绿叶的光泽。翠绿的栗树叶反而是在淡绿的栗树花的映衬下，显的更为耀眼。

杨怡今年更早就做好了粽子等李长青回家，还做了肥肉，那是李长青最爱吃的。为了省钱，从过了年这是第一次回家来，杨怡知道他在外面不舍得吃，早就准备了丰盛的食物，要在这几天给李长青好好补补。

李长青一家人正在收的是道沿地里的麦子，和去年一样，为了全家人能够多吃上一口饭，可以不被村里的人笑话。

看别人笑话，从来都是平民大众的一大乐事，从人类诞生之起，这件事就这么闪耀的，不可缺的存在于历史舞台上。看看别人的笑话，自己再被别人看笑话。

今年晨瑶九岁了，她要开始像个大人一样一起来下地劳动。即使她是个女孩子，但是她从来懂得自己不能拖家人的后腿，她不想让自己的家庭活成别人的笑话，尤其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情况下。穷，不是他们的错，生不出儿子也不是错，错的是那些笑话他们的人。

但是，她不认命。

竹篮里面带着的是刚刚洗好的黄瓜，黄瓜依旧是妈妈每年春天种下的，这个时候长的刚刚好，这些是妈妈专门为了等待到地里拔麦子的时候带到地里吃的，所以，即使前几天晨瑶那么想吃，妈妈都阻止了。

这个季节，李子，杏儿，桃子都上市了，可是他们买不起。但是他们还有双手，他们还可以自己准备充饥的食物，大饼和黄瓜。

作为一家之主的爸爸，已经飞快的冲在了前面。他必须冲，如果这是一场有枪的战役，他就需要为了身后的女人们去挡枪子，如果这是没有枪的战役，他要站在他们的前面遮风挡雨，承受苦难。而且，现在，是这些女人跟他一起在受苦。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妈妈，她心疼他为了一家人的付出，所以，即使累，她也要跟他一起承担所有的责任。

爸爸手里用的镰刀，出发之前在月光下磨得锃亮，这样才能割麦的速度更快一些，最好能赶在下雨之前，这样能少很多麻烦。然后，还把磨刀石带到了地里面，刀遁了的时候就要磨一磨。磨刀不误砍柴工，身为农民，他不知道这句话，但是他骨子里懂得这个道理。

“老四，帮爸把磨刀石拿过来。”一直像头老黄牛一样干活的老李，在活计中很少说话。老四听见爸爸的一声召唤，接到命令般的飞奔过去。

“哎，来啦！”

虽然是九岁的身躯，但是她拿着磨刀石飞快的奔过去。当她把磨刀石放在爸爸面前的时候，顺着爸爸的身后，是一小堆一小堆的麦子，那成熟的麦穗，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出麦香，同时混合着道路背面的栗树行的栗花香。

“水。”

爸爸简单的一个字，老四便又如得到命令般，跑着到竹篮里拿来了水。她静静的看着爸爸，他的脸上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多了皱纹，在这月光下竟然如此清晰，他才四十岁。

爸爸“咕咚咕咚”的喝下去半桶的水，那是个盛放食用油的白色桶，很大很大，两个小黄瓜摞起来那么高，爸爸喝掉了一半，他应该是太累了。他的身上传出来的汗臭味，终于让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后，传到了老四小小的鼻孔里，但是，她除了心疼爸爸，再也没有半点被这嗅觉刺激出来的感觉。

最后一口，爸爸将水含在嘴里，把桶给老四。然后，“噗”的一声，一口水，散落成水点四散喷飞在刀面和磨刀石上，嚯嚯嚯的磨刀声就想起来了。

爸爸磨一会儿，然后用自己的手摸一摸，再借着皎洁的天然的月光去看看刀刃的情况，确定了刀磨得锋刃之后，便起身再次到自己的那垄麦子前面，喀喀喀的开始了割麦。

晨瑶看着爸爸迅速的动作，自己也丝毫不敢怠慢，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垄前，带上手套，开始拔。她年纪太小，爸妈没有给她用镰刀，怕她伤到自己，就用手一点一点的拔。虽然慢点，但是总归是个劳动力，能干一点就给他们减轻一点负担。

晨风也是几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身体稍微胖一些，大概也是因为有着老大的责任在，她必须要紧跟着妈妈干，她要给妹妹们做个榜样。而老二和老三则是不相上下，也是年纪相仿吧，跟在大姐的后面，虽然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但是她们也在努力的拔下她们的粮食。

时间在这个时候没有概念，他们没有几点几分几秒，他们有的只是劳累。即使她再懂事，可是她的身体也发出了警告，她真的累了。她已经拔了大半垄地麦子，她的手累的只能弯着，一但伸开，伸直手指的时候，就有一种痛觉传遍了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可是，抬头看看，前面的每个人都在干。

“我能休息一会吗？我真的好累了。可是。”她幼小的身躯在月光下被投出了一个长长的身影，明明她长到那么大的时候才能有力气去干这种活，可是，现在她幼小的身体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

“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不着急，一会儿你爸爸到了头，他的那垄弄完了，咱们就回家。”妈妈看见了小女儿的劳累，她心疼，可是她也只能暂时让她在这里休息。这个年纪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想着玩耍，她却要和全家人一起来承担这份辛劳。

她好想像以往一样，干脆利落的说一句“我不累”，可是，现在话就在自己嘴里，她说不出口，她真的累了。妈妈的话，就当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吧。她走到竹篮前面，拿起来一根中等长度的黄瓜，从袋子里又拿出了一个三角牙的大饼，就坐在那小堆的麦子上开始给自己补充体力。

黄瓜真香，那是在出门前才采摘下来的，新鲜着呢，那大饼也好香，妈妈的厨艺一直都很好。自己的花生打出的油，自己种的麦子打出的面，这两种收成里面，不知道承载了他们多少的这样劳累的日日夜夜，那些汗水都化成了此刻的美味。

粮食，真好。

有饭吃，真好。

在最终咀嚼的面粉化成麦芽糖，然后混着清香的黄瓜，一起满足了味蕾，也满足了味。农民，很容易满足，能吃饱就是天大的事情了。所以，为了这天大的事情，他们一年四季，把所有的时光，感情都洒在这片黄土地上，不辞劳苦，不分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