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海角天涯

一身红色喜服的琅琊王，站在正堂一侧，长年不见喜怒之色的脸上，第一次带了几分柔和神色，连侧面的线条，看上去都不那么冷峻了。漫天漫地的大红，映得他越发俊美无俦，那副容颜，似乎跟他若干年前承袭王位时一模一样，连岁月也无法把他怎样。

他早已经过了迎立正妃的年纪，那些想着把女儿嫁给他的人，也早就死了心。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琅琊王忽然要极其郑重地迎娶王妃，宾客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讲着这位新王妃的荒唐事。

听说她是女婢出身，曾经跟魏国质子交好，还跟金笺郎的杀手有交情……放着那么多家世清白、端庄知礼的贵族小姐不要，偏要迎娶这样的女子，愤恨自家女儿没有这么好命之余，他们很快达成一致，琅琊王一定是口味独特。

喜娘拉着苏小娱，跨过门槛，把红绸的一端，送进琅琊王手里。因为苏小娱说过不喜欢宫里的老婆子，这喜娘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见着传闻中尊贵无比的琅琊王，紧张得差点握不住红绸。

萧景文拉起红绸，看向另外一端的人。大病了一场，她好像比以前瘦弱得多，连喜服都只是勉强撑起来，腰间空荡荡的，被风一吹就飘起来。他略微用力，拉一拉红绸，想叫她靠前一点。

只有这几步路了，只要她走过来、行过礼，她就是琅琊王妃了，是萧景文今生今世的妻子了。萧景文忽然觉得紧张，心口不受控制地乱跳，他那么想要的人，就在眼前，马上就可以握住她娇软的小手。他忽然有点后悔，要什么完美的仪式，直接抢进洞房去不就好了。

苏小娱站在原地没动，忽然掀开了头上的红盖头，双眼像利剑一样，盯在琅琊王身上。正厅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喜娘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姑娘，这时候不能拿下来……”

“在我长大的地方，成婚的男女，要读一段誓词，承诺彼此坦诚，永不欺瞒。”苏小娱看着萧景文，对其他一切声音都充耳不闻，“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答案？”

萧景文的目光越过人群，也直盯着她，脸色阴沉难看：“你问。”

苏小娱从袖筒里摸出几封书信，封口的火漆早已经掉落：“从蓝关撤兵的时候，你已经因为中毒而危在旦夕，为什么还有这些军情信件送来邺都？”

一句话，也可以像一个耳光甩在脸上一样，让人耳中嗡嗡作响。

萧景文捏着红绸的手，越收越紧。过去几天乖巧的苏小娱，忽然在他眼前变得狰狞，那些顺从的话语和举动，都是假装的。就连婚礼前一晚，偷偷跑来松涛院，也是她刻意假装的，明知道新婚前夜不能同宿，琅琊王舍不得委屈她，会把松涛院的书房留给她住，自己去厢房里忍耐一晚。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机会翻看书房里的信件。

“你这是在质问本王？你早知道本王中毒病危，怎么也不见你问候过一句？”萧景文沉着脸在黄梨木桌上一拍，满桌杯盏都被他拂落在地上，发出一脸串的脆响。

语气虽然暴怒，这一句话却已经实实在在落了下风，看热闹的宾客暗暗吐舌，琅琊王真的已经没救了，竟然落到要奢望对方一点点关心的地步。

苏小娱说了一句什么话，被这一阵响声淹没了。响声过去，才听见她继续说：“那天半睡半醒间，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我对你很公平，我记得你教过我话，让我凡事不要冲动，所以我昨晚去你的书房，翻看了你的信件。还有——”

你总有道理？！琅琊王冷着脸，等着看她后面还要说些什么。

她从靠近心口的地方，摸出一条陈旧的坤带，腾蛇图样已经有些颜色黯淡：“这个是从你的墨砚下面找到的，你怎么解释？”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萧景文说不出话来，他并没想永远瞒着苏小娱，不然也不会留下这截坤带了。

“虽然真正舍命救我的人不是你，我依然感激你，这段时间，我都把你当成最好的老师。”苏小娱把坤带放回去，“但我不能嫁你，因为我不能原谅你刻意欺骗，利用我担心你，去击败你的对手。”

终于听到那句“我担心你”，琅琊王却无力地垂下手，如果没有前面、后面那些话，他一定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为这句话激动不已。

一步错、步步错，如果当初没有藏起那段坤带，他就不用为了苏小娱被留在魏国而寝食难安。如果没有那些紧张情绪的影响，他也不会轻易被魏国的骑兵伏击，伤亡惨重。他吃下了混着毒药的饭食，的确已经毒发，只不过因为吃得少，那毒并不足以致命。偏偏在此时，郑瑶华的士兵，又因为粮草分配不均而哗变……

那时候，只有最了解容念屹的苏小娱，能克制神出鬼没的魏国骑兵。萧景文本想过了今晚，就对苏小娱解释，却被她提前把这些细节串联起来。

“我不能再跟着你了，我要去找他。”苏小娱一面说，一面除去身上的大红外衫，“就算走遍天涯海角，就算他已经深埋地下，我也要找着他。”

“小娱！”琅琊王心急似火，不管不顾地推开桌椅杯盏，想要拦住她。

苏小娱的动作比他更快，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几步跨进院中，随手拉过一匹马，也不管是哪位宾客的，翻身上马就往外奔去。她要走的决心，都体现在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上，院子里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立马在长街之上。

“小娱，如果胜的是他，你也会这样质问他，是不是用了非常手段么？”琅琊王扑到门口，只觉满院子的红色，都变成了莫大的讽刺。

“非常手段？”苏小娱在马上发笑，“公理道义，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只知道，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百倍千倍的还回去。对我好的人，我就百倍千倍的对他好。对不起我的人，我就百倍千倍的，让他永远不得安宁！”

“驾！”她一提马缰绳，身下的白马沿着神武大道，几步就奔出去数丈。

苏小娱一回身，抽出短刀，猛地戳进自己左臂：“废了左臂，我以后再也不能用弓弩，你教给我的东西，我还给你。”

利刃刺进骨头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条胳膊，恐怕要养上几个月才能长好，只是以后再也不能活动自如了。她抽出短刀，忍着疼在马股上狠拍一下：“给我吃的那些珍贵药材，你就当是洒在大街上喂狗了吧。”

马蹄声远去，只剩散落在地上的红衣，像烈火一样灼烧着琅琊王的眼。

“王兄，她要北上，一定得出关，我去命人拦截。”临川王萧尚永腿上的箭伤还没好，今天坐在靠近门口的末席。

“算了，女人而已……”琅琊王用手指揉着额头，不再多说一句话。她用那么极端的方法自残，要跟琅琊王彻底划清界限，就算在关口拦截，她也绝不会屈服。她本来就是那么倔强任性的人，难道真要逼死她么？

春雪刚消，晋国集结的二十万人马，就压在魏国边境上。不过短短十五天，魏国南方的十几个郡县，就纷纷陷落。

把守南部边境的兵马，分别隶属于几位不同的皇子。晋军一来，不是想着如何抵御进攻，反倒彼此观望，谁也不肯冲在前面吃亏。只有魏国名将风炎，带着骑兵队伍，与晋军周旋。

可惜的是，骑兵的长处在于流动作战，并不擅长攻城略地。风炎再怎么英勇无畏，魏国的土地，还是一寸寸地失去了。

战事一起，北夷的牧民更加不愿意向南方贩卖物品，渐渐出现了成规模的马队，半是商、半是匪，从北夷草原上收购药材牲畜，再千里迢迢送到南方去卖。

“海叔，马匹路上容易遭抢，我看下一趟，就专门贩卖草药，这草原上，随便挖把泥巴，都可以说成是治病的秘方。”一个面容清丽的短发少女，正把整袋的草药，堆放在马车上。她的左手不大灵便，只能用右手，一袋袋地丢上去。

“小鱼，放着我来，换你去吃饭。”张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匆匆几口扒光了碗里的白米，一手抓起两袋草药，丢在车上。

少女上身裹着白狐皮，脚下瞪着马靴，活脱脱是个北夷人，英姿飒爽之中，又透出几分俏丽。只是皮肤白皙，相貌并不像北夷人。

“海叔，前几天你说，再往北，过了天目山，有一片地方，叫禾西草场，是么？”少女用一只右手，慢慢地扒着米饭。

“是啊，我年轻时，还去那边挖过老山参，冷得能冻掉鼻子。”海叔装好车子，看她只吃白米饭，赶紧抓了几块晒干的牛肉给她，“小鱼，光吃米饭没味道，尝尝这个。”

少女不好推辞，放一块在嘴里嚼，像吃树根一样，尝不出味道，只是勉强咽下去。

“海叔，我要走一趟禾西草场，你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不用跟着我去了，等会我就把这个月的份儿钱结给你。”少女从地上抓一把雪，胡乱擦了一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