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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九十二、夏至(一百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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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的脾性,殿下是知道的。”王阳道,“许氏所言之事,无论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人言可畏,殿下以为,这婚事还能作数?”

“别人怎么说,自由别人去说。”裴渊冷冷道,“仪礼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和云儿本就不稀罕。”

“此事,只关乎仪礼么?”王阳的目光咄咄逼人,“若殿下真是常公的子嗣,那师妹和殿下又是什么关系?”

这话出来,三人之间瞬间沉入寂静。

裴渊盯着王阳,字字清晰:“我母亲与云儿父亲并无嫌疑,我与云儿并非亲兄妹。若非当年那场灾荒,我和云儿这辈子都不会遇到。”

“哦?”王阳语气淡淡,亦字字清晰清晰,“殿下对当年之事亦不甚知晓,何以笃定?”

“若真是如此,父皇为何答应指婚?”裴渊道。

“因为陛下根本不在乎。”晚云打断道,“阿兄何以觉得,圣上答应了指婚,便一定会照做?”

裴渊和王阳听得这话,倏而顿住,诧异地看向晚云。

终于说出口了。

晚云看着二人诧异的目光,没有一丝紧张,反倒如解脱一般。

裴渊本想斥一声荒唐,可忽而想起她这几日来怪异的举动,又异常合理,他上前抓住她,皱眉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何人与你说的?为何不早告诉我?”

“何人说的,有什么要紧。”晚云望着他,“就算我告诉了阿兄,阿兄打算做什么,去跟圣上理论么?阿兄口口声声说谁也不怕,可那是在河西。在京师里,圣上一言九鼎,阿兄要在圣上手中讨得想要的东西,就要用圣上想要的东西去换。阿兄打算将什么交给他?”

这话,让裴渊一时无言。

她说的这些,不偏不倚。裴渊是皇帝的儿子,跟他斗智斗勇多年,自然也深知这个道理。

但他看着晚云,双眸中仍生出怒气来:“故而你就这么瞒着我,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任由我不明就里地被这般安排?”

晚云知道自己这么做,在裴渊这里很难解释过去。

无数次,她都生出一股冲动,想跑到齐王府去找他想办法。可此事,与仁济堂的秘密深深捆绑,就算晚云言辞巧妙,将仁济堂摘出去,以裴渊的本事,他也会顺藤摸瓜弄清楚。

或者也不需要他顺藤摸瓜。

他只消去见一次皇帝,向他诘问。皇帝不会好心地为晚云掩护,倒更可能直截了当地把她卖了,直接将仁济堂的事抛出来。

仁济堂是为皇帝做事的,皇帝忌惮裴渊,二人有冲突,仁济堂便也站在了裴渊的对面。

晚云不希望如此,故而对裴安表明自己愿意为皇城司做事。因为只有插手其中,才能一步步把仁济堂救出来,也可以阻止它对裴渊不利。

她也想过,自己能否向裴渊坦白,让他和自己一起想办法做这件事。

但她知道不行。

河西偏安一隅,裴渊在河西很强,因为这个,他即便来到京师,即便被许多人视为眼中钉,也没有人敢对他下手。

但他的能力,也仅在河西。而仁济堂的根系遍布天下,那是他的触角所远不可及的。

仁济堂就像一个中毒已深的病人,从外部施救,给药给水、疏通经络,那都不过是辅助之法,就算有用一时,也无济于根本。唯有强基筑本,从内里发力将毒逼出去,才是那根本之法。

退一万步,仁济堂并非晚云一个人的。它是文谦、王阳、姜吾道、方庆等上下数辈的心血,晚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这秘密袒露出去。

而与这许多计较相比,要想逃过皇帝的拿捏,这指婚便不能要。

什么也不解释,顺其自然地让它发生,就是最好的办法。

裴渊逼问:“你这些日子见过父皇是么?是他对你说了这些,还是文公?”

“此事,根由不在晚云,你还不明白么?”一个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只见谯国公主阴沉着脸,由春荣搀扶着走过来。

裴渊和王阳一惊,赶紧行礼。

谯国公主对晚云招招手,道:“晚云过来,到姑祖母这里来。”

晚云垂眸看着裴渊的手,咬了咬唇,终于推开他,往谯国公主身边去。

谯国公主拉过她的手,将她看了看,又看向裴渊,继续沉着脸。

“姑祖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裴渊问道。

“怎么一回事?我还要问你。”谯国公主冷笑道,“早在晚云及笄时,我就跟你说过,你若要不起她便放她离去,你言之凿凿必有办法。可方才在那宴上,你祖母将戎人归降的公主只给了你当正妃,你怎么解释?”

裴渊望着她,面如冰封。

王阳亦惊愕不定。

晚云看着裴渊,脑海里只有皇帝那日在太极殿的话语。

——“……你入了皇城司,却不肯替朕监视九郎。那你与九郎的婚事便不好办了。可子靖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不好再蹉跎下去……子靖既然与戎人归降的将军称兄道弟,不若就让他们亲上加亲吧。反正他们已经残兵败将,成不了气候,等成了亲家,忠心耿耿地替子靖开垦河西的荒地,岂非皆大欢喜?”

他说完之后,大笑起来,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的事。

*

梦境里,有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男子悠悠行走在竹林间。

他忽而回头,唤了声“云儿”,招手让她上前。

晚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那笑意异常熟悉,她喃喃道:“父亲?”

他仍是笑。

林间的山风鼓动他的袖子,似要将他刮走似的,晚云叫了声“父亲”,疾步上前抓住他,问道:“父亲,我今日才知晓了些许你的过去,你不会怪我吧?”

他依旧笑,摇摇头。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委屈道。

头发上传来轻轻的触感,仿佛从前入睡的时候,他抚摸自己的头发。

晚云的鼻子发酸,恨道:“你已经故去多年,他们仍旧辱你,我恨他们,必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男子却还是摇摇头。

晚云望着他,喃喃道:“父亲,你别走好么?莫再抛下我一个人……“

可他仍然抚摸着她的头发,未几似远离开去。晚云一惊,忙四下张望,却见他广袖一扬,转身步入竹林,在山道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