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还是信仰

因为太过震惊，托马斯·摩尔甚至无暇多给朱厚烨的功夫茶一个眼神，倒是他的女儿玛格丽特，虽然忧心忡忡，却依旧对功夫茶捧场不已。

如果不是因为担心父亲，如果不是害怕失礼，她绝对会鼓掌叫好。

因为实在是太好看了。

就跟会发光一样！

朱厚烨把沏好的茶放到托马斯·摩尔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啊，抱歉。”摩尔连忙道歉。

朱厚烨道：“哦，没关系。第一次接触这些，的确不太容易。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吃点甜点。”

在托马斯·摩尔发愣的时候，男仆送来了甜点架子，果酱三明治、马卡龙，奶油泡芙……应有尽有。

摩尔道：“殿下，我很好奇，请问您能给我更多的指点吗？”

“如果我们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都用于这个，只怕两位小姐就难过了。”

玛格丽特道：“殿下，您不用在意我的。”

玛格丽特很早就知道，跟她的父亲这样，让女儿们跟着儿子一起接受教育的父亲非常少。

在外面，多的是对女人不以为然的男人，她也习惯了，在外面保持沉默和柔顺。

朱厚烨道：“您确定？可是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年轻女孩子听。”

“我真的没关系的。”

玛格丽特的态度柔顺却很坚持。

安妮·博林道：“我也很感兴趣，亲爱的。我想听到更多更多。也许我现在还不能理解，不过我相信，摩尔爵士的疑惑会让我深受启发。”

安妮知道，这应该就是朱厚烨说过的君主教育。

她兴致勃勃地道：“亲爱的，这是你的故乡的常识吗？”

“不算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底层的平民也有不甚了解的，这些知识只在宫廷和上流社会，被当做常识在传播，而对于很多平民阶层出身的人来说，这些知识是他们需要拼上性命花上大半辈子时光，才有可能在改变身份和命运之后接触到。”朱厚烨道，“这就是我们说的软壁垒。”

安妮·博林大惑不解：“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底层的平民可能穷其一生都用不到这些知识。而在宫廷和上流社会，这些是我们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必备。”

摩尔立刻想到了西班牙发现西印度。

他道：“新大陆？我记得您说过，您的故乡的航海业非常发达。”

“是的。”朱厚烨道，“这些知识在跟异国他乡连语言都不通的原住民进行交流的时候会非常有用。”

摩尔非常疑惑：“语言不通？还能交流？”

这在他看来，非常非常地不可思议。

巴别塔的传说在欧罗巴非常盛行，欧罗巴人相信，语言不通，就是战争的起源。

“对。语言只是传递信息的一种途径，但是传递信息并不是只有语言。衣服、使用的工具、居住条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信息。只要知道其中的必然规律，然后仔细观察，仔细分析，就能知道正确的交流方法。”

安妮·博林道：“那么，假如你们遇到了非洲的土著，你们会怎么做？”

“通常都是这么做的：在沙滩上放上一块黄金、一把钢刀、一个果篮和一块丝绸、一块麻布。然后回到船上，远远地退开，回到船上，等原住民的反应。”

“为什么是这五样？”

“黄金是全世界通行的货币，无论是高度发达的国家还是连语言都不完整的部落原住民，人的天性都挡不住对黄金的喜爱。钢刀代表着武器，优质的武器代表着更强大的武力值和更多的食物。果篮就是食物，也是纯粹的友善，而丝绸和麻布，不仅是衣料，同时也是仅次于黄金的货币。”朱厚烨道，“当年永乐皇帝派遣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就这么干过。不要小看那些原住民，他们很聪明。他们会拿走自己想要的，然后留下自己认为等值的物品。而且他们也不会马上走，而是会退到石头、草丛或者树林里，观察我们的反应。如果我们的人检查过，却没有动那些物品，而是再次返回船上，他们就会带着更多的物资过来。经过几次这样的讨价还价后，一般会在第一天达成交易，如果达不成，那就只能移开。如果第一天交易达成，我们会在附近的海岸边抛锚过夜。当然，不是在沙滩上过夜。有的原住民对土地看得很重，如果在沙滩上过夜，他们有可能会发动攻击。第二天起来，就会发现沙滩上堆满了东西。原住民在期待第二次的更大宗的交易。”

摩尔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百二十年前吧。”

“你们没有跟土著起冲突？”

“怎么可能？首先，我们的船队的目标一是扬我国威，二是寻找优质的粮种。这些都需要跟当地居民进行深入的交流才能达到。跟对方起冲突，只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其次，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海的富饶让海边的人们不愁吃，所以海边的食人部落非常少。食人部落多出现与干旱的、物资匮乏的沙漠地带。”

安妮·博林道：“非常少，那就是有喽？”

“是的。而且大多跟宗教、部落信仰这些有关。有的原始部落相信，吃掉对方就可以得到对方的智慧和力量，所以他们不会滥吃。海边的食人部落在吃人之前通常会举行盛大的、彻夜的庆典，或者举行宗教仪式，祭祀他们的神。整个部落的人都载歌载舞，还会提供丰盛的食物和美酒，表现得十分友善，他们会把目标灌醉之后再行事。对比之下，沙漠中的食人部落就没有这么讲究，也要凶残很多。他们只是为了果腹而吃。”

托马斯·摩尔和两位女士都听得毛骨悚然。

玛格丽特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胳膊，希望能抚平满身的鸡皮疙瘩。

安妮狠狠地灌了一口茶，茶入了口才发现，她喝的不是酒。

至于托马斯·摩尔。

他道：“我现在终于明白，您为什么说不适合女孩子们听了。”

就是他也非常不舒服。

安妮·博林缓了缓神，道：“亲爱的，这么说来，你的故乡有分辨这些部落的办法喽？”

“是的。”朱厚烨道，“说起其中的原理，非常复杂又深奥，如果直接拿来用的话，倒是很简单。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最开始的形式，都是部落。这个时候是没有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的，大家只是抱团，齐心协力地面对自然界的苦难，降低风险、提高收获率。

“部落的早期，毫无疑问，肯定是公有制，同时，这个时候会出现原始崇拜，也就是宗教的雏形。但是到了中晚期，私有制肯定会出现。为什么？因为公平原则。部落的战士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跟野兽战斗，他们当然会要求分走更多的食物。因为那是他们拼上性命猎杀到的。部落早期，部落的综合实力不够强，食物有限，所以不会很明显。但是到了后期，部落能随时猎杀野牛等大型动物、食物开始富余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明显。

“当私有制被广泛承认的时候，就会发展成城邦。原始崇拜也会在此时脱胎换骨，出现宗教和信仰的特质。

“城邦的形成，意味着部落原始结构的瓦解，城邦也意味着等级制度。领主就会跟着出现。”

安妮·博林道：“那么，国王呢？”

“领主和领主经过角逐之后，才会出现国王的概念。”

怎么会？！

难道国王不是天主指定的？

托马斯·摩尔和玛格丽特·摩尔、安妮·博林三人目瞪口呆。

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朱厚烨发现自己说得过火了，只能道：“当然。如果说国王一系从一开始就获得了天主的宠爱，这也不算错。”

摩尔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原始部落时期，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力，就需要更强大的武力值。部落的领袖往往是部落最强大的战士。如果不是天主的宠爱，为什么他会比其他人更强？

“城邦时期也是如此。这个时期不乏第一和第二拼得两败俱伤，反而让第三抓住了机会。这难道不是天主的宠爱吗？

“运气就是天主的旨意。”

朱厚烨感慨道。

即便是无信者，也不能否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而在谋略者的眼中，这都是精心计算的结果。

托马斯·摩尔这才缓了神色，道：“的确如此。”

就如同他的国王亨利八世一样，如果不是天主的旨意，那么现在的国王应该是他的哥哥亚瑟，也就不会有什么离婚官司了。

想到这个，托马斯·摩尔忍不住问道：“亲王殿下，你怎么看国王的离婚官司？”

朱厚烨答道：“我说过，我看待这些问题只会从政治的角度去看。当然，在我个人看来，如果通过这个官司让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深入英格兰人的心中的话，反而是件好事。”

“是好事？”

“没错。那会让英格兰的人民更加团结，也会让英格兰走向真正的强盛。所以，现在应该轮到你来选择了，摩尔爵士，你是要国家，还是要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