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跑反

李长青知道村里是不能呆下去了，杨怡的肚子已经大到不能隐瞒，即使不让她出门，即使不让别人来家里串门，可是孩子出生的瞬间，始终都是纸包不住火的事情。况且，这几天计划生育和大队里的人查的越来越频繁，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能幸运的躲过去。

“我们跑吧，无论如何，先把老四生下来再说吧。”李长青刚送走督察的人员，赶紧跑到草棚里，打开了锁，扶着身子笨重的杨怡出来。

“跑，这几个孩子怎么办啊，老大稍微大点了，剩下的两个都还这么小，一个三岁，一个四岁，扔在家里我不放心啊。”此刻的杨怡何尝不是难受啊，她是要平安生下这第四个孩子，这是她所有的希望，只要生下的老四是个儿子，她就不必受妯娌的气，不必受婆婆的气，不必听全村人“生不出儿子”的闲言碎语，更不必像过街老鼠一样躲着计划生育的检查人员了。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即使这三个孩子是女孩，可都是她怀胎十月，顶着浑身三百多块骨头都疼开缝，从阎王爷面前走一遭才生下来的，她再想要儿子，也不能为这个儿子一下子扔掉三个已经到这世间的小生命啊。

“老二老三带上没问题，都三四岁了，给吃饱了，就能自己玩了，可是老大都上学了，肯定是不能不上学，跟着咱们一块跑。把她给妈吧，再怎么着，这也是咱们的孩子，是她的亲孙女，她肯定会管的。”李长青扶着杨怡进了屋，这个屋子为了躲避邻居和督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阳光，一直挂着杨怡亲手做的那个破窗帘，已经掉色的不成样子，屋子里一片阴冷。

杨怡也觉得带上老大一起跑不可能，况且，自己也照顾不过来，等到老四出生，自己每天都要照顾三个孩子。虽然女人具有天生的母性，尤其对她这个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来说，可是，真正过起生活的时候，母性也会被劳作拖垮。现在她已经对孩子们每天的哭闹，每天的吃喝拉撒搅动的不得安宁，而且家里还有那么的农活和家务要做，李长青要去外面赚钱供养这一家人，否则，她们失去生活来源的时候，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她们的笑话。尤其刺痛杨怡的，就是那些看笑话人中的不是陌生人，不是村里那些不相关的人，而是自己的妯娌和婆婆。她们没完没了的讽刺和挖苦，就算这个女人再心底坚强，心理防线也在一点点的被击破。不过，现在她的老四就要出生了，只要生出了儿子，她就不是“给她二儿子断后的没用媳妇”，她就可以昂着头在她们面前做人了。

杨怡摸着自己的大肚子，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受过科学教育不信神灵的人在心里求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多少次希望她能赐予自己一个儿子，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行，就把老大留家吧，我每个月给你妈十块钱，这样她应该会好好管孩子了。”李长青没有拒绝杨怡的这项提议，虽然他嘴里也说着相信妈妈。可是，在这个贫苦的年代里，相信对于粮食和金钱来说是多么无力的存在啊。有了钱，妈妈应该会看在钱的面子上好好管一下老大吧。

“小风啊，明天我和你爸，带着你的妹妹们，要去姥姥家住一段时间，你要好好听奶奶的话，妈给了她十块钱，你要是想吃什么就跟奶奶说让她给你买，好好上学啊。”杨怡在经历了一天的挣扎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个噩耗亲自告诉给了自己的女儿，她觉得这是她这个妈妈将来一段时间内不能对她负责的愧疚。

“妈，你不要我了吗？带着我一起走吧，我会听你们的话的。”晨风听见这话，一股脑的从被窝中做起来，大有一种“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挣扎不安。

“瞎说，妈怎么可能不要你呢。就是，妈要给你生个弟弟出来，但是在村里的话，如果妈生下你的弟弟，你弟弟就会被坏人拿去送走的，你不想要弟弟了吗？”杨怡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没有用那些血腥的词汇。她用了“送走”代替了“刺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即使受过高中教育的杨怡也会怀疑。政策又是什么东西呢？她说不清楚，可是她知道政策是必须执行的东西。在这个年代里，生出超过两个孩子就是违反了政策，违反了政策就是受到惩罚。只是这个惩罚太过严重，那些刚出生的孩子他们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就会被那些来“惩治”违反政策的人带走了，永远的带离这个世界。

晨风听到这里，虽然满脸的不开心，但她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她看着妈妈的大肚子，虽然她的年纪不懂得“重男轻女”是什么东西，但是她懂得自己身为女孩子被奶奶嫌弃着，奶奶看见姑姑家里的外孙的时候总是笑逐颜开，但是看见自己的时候，总是满脸的不开心。要是自己有个弟弟，奶奶会不会看见自己也会笑了呢？虽然要和爸妈分开一段时间，但是她觉得为了等待弟弟的出生，为了等到奶奶可以笑着对待自己，她愿意听话。

“我会好好听话，好好上学的。”当杨怡看见自己的女儿闪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说出这句大人般的话的时候，一向坚强的她突然心底一酸，眼泪就在眼睛打转了。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即便因为是女孩被婆婆嫌弃，可是她是自己心头掉下来的肉，是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是让她人生第一次有身为人母愉悦和幸福的人，虽然那幸福和愉悦在这劳累平凡朴素的日子中已经远去模糊了，但是此刻，这种感觉忽然很久违的再次回到了她的心头。

她忍住了泪水，她是那么一个要强的人，无论生活有多苦多难她都不会哭，她认为哭泣是懦弱的表现，她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看见自己懦弱的样子。

“睡吧。”她微笑着给晨风盖好了被子，然后在不安与对未来的希望与恐惧并存的复杂交错中，慢慢的睡去了。

她给晨风做了一碗鸡蛋面，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亲自看着她走出了家门去上学，中午给她做了饼，晚上还给她做了一顿猪肉白菜馅的饺子，直到她再次入睡。

“妈，这是十块钱，你拿着，这孩子要是有什么想吃的，你就给她买点，她还小，吃不了太多，剩下的钱你们留着花。”

“我不花这钱，你给孩子的我会替你花在她身上的。”许金花仍然摆着一副这个家欠她几万块钱的表情，连正眼都没有看杨怡，却利落的收下了她递过来的十块钱。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灰色的纸张更重要的东西吗？

杨怡不忍看婆婆那副狠心的面孔，现在只有她狠心，转身离开。在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她收拾好行囊，带上两个眼皮都已经几近四合的老二和老三踏上了为了生儿子的跑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