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爸爸的爸爸2

因为两天的劳碌，他的声音中已经透露着沙哑。

几个儿子见状赶紧停止了哭声，飞奔到前面，帮忙稳住了棺材。人啊，感情总是要屈服于现实。即使情感再悲怆，面对生活，理智必须夺得头魁才行。

只是这三儿子李长满在稳住棺材后方的时候，恰逢脚底是个下坡，且这农村的路皆是村西的粘土踮成，平日里虽然是坚硬而且少飞沙，但是下雨的时候，则更是多出了好多分的光滑。因为如此，它的脚底在这用力的慌乱中一个打滑，竟是活生生的靠着滑到棺材下面的大腿，承受住了棺材的许多重量。

“腿，腿，腿。”李长满大声叫起来。前面的人刚稳住，便听来了这样的叫声。此刻身边的李青山一看，这腿可是承受着大重量，不赶紧弄出来，用不了多久可是要废掉。于是赶紧招呼着人，用力气再将棺材抬高，将李长满的腿拽了出来。

“老三啊，你这还行不行啊？”李青山也谩骂着糟糕的天气，他身上披的雨衣早已经形同摆设。因为风和这一系列大强度的动作，他的雨衣内早已经灌满了雨水。尤其刚才为了看清老三的腿，他干脆将头顶的雨帽摘了下去，雨水迅速趁机灌进了他最里面的衣服。此刻，那刺骨的冰凉从全身的每一寸肌肤传至他的心底。

“没事，三叔，走吧。”李长满也是如此，这样的折腾，让他浑身已经湿透。

十一月的雨已经不再仅仅是多了点寒意而已。此时的冷雨和着冷风，直直的刺向人的面庞，任凭是那些干惯了农活的老少爷们，也觉得面如刀割。没有人不在心底咒骂着这么糟糕的天气竟然要在外面承受着老天爷的劫数，但是理智让他们将谩骂藏于心底，脚下仍然迈着沉重而有点慌乱的步伐，拖着这厚重的棺材前进着。

死者为大，生者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敲敲打打的锣鼓和唢呐声仍然在前进着，平时还会有整群的孩子跟着看热闹。农村很少有娱乐表演，死人时候的锣鼓和唢呐对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说就是一项罕见的娱乐活动。只是今天这天气，连孩子们也更愿意在暖暖的被窝中躺着。只有沿街的几乎人家打开了门，在门内张望着送葬的队伍。她们要察言观色每个亲人，看谁哭的最厉害，看谁哭的最真挚，以此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孝子，哪些是对老人不好的人。然后等到葬礼结束，这个话题就足够她们作为饭后的闲话聊上许久来给她们解闷。笑话别人，有时候能成为对自己那悲苦命运的短暂安慰。

“看，这老三就是他爸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孝顺，现在死了也得惩罚他一下。”

李长满自从和李永胜签下了那张断绝父子关系的文书，的确直到李永胜闭上了双眼，都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所谓父子亲情，到终了都不及个陌生人，的确令人唏嘘感叹。不过，好在在媳妇的威严之下，虽然不情愿，还是来为他的老子披麻戴孝了。说他内心一点不动情，也不是，他穿上白色的孝衫子的时候，也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时光。不过，他也必须承认，他更多的是想哭一场，哭给别人看，不想在别人的嘴里落下这不孝的骂名。

那些好事的女人，虽然下着雨也会因为邻居家的门都敞开着而跟着跑好几家，尽量多的捕捉着细节，此刻已经开始了她们自认为是真理的评论。她们仍然将双手交叉放在衣袖中，以他们那低的可怜的见解程度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她们目之所及的任何足够成为她们谈资的小事。她们，一向如此，自古如此，仍然将如此。

“可不是呢。老的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孝顺，死了来这里嚎啕装哭，有什么用啊。”

“小兔崽子，你可给我看清楚了，将来你不好好孝顺你妈我，你妈我死了，也得惩罚你。听懂了没。”女人一边看热闹议论，一边趁机给自己的孩子上课。养儿为防老，他们的观念已经深入骨髓，她们不懂得去教授孩子知识、礼仪，但是孝顺，确是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学到并做到的事情，即使她们的教育方法并不合理。

小孩子麻木的点点头，他才五岁，不知道什么是孝顺，但是他的本能让他愿意服从妈妈，这个给他安全感最大的存在。

上坟回来的时候，按习俗每个人进家门之前都要重放在门口的碗中吃一粒米，人们说这是替死去的人吃，这样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仍然可以吃饱饭。风雨交加的泥泞中，每个回来的人都像失去了半个灵魂，被雨淋，还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抬那厚重的棺材。回来的时候，饭菜并不像样，只有简单的白菜豆腐和米饭，很多帮忙的人干脆都回家吃了。他们不想拖着一身湿透的衣裳，吃这点苍白的饭菜，宁愿回家喝着热乎的玉米粥和咸菜。

“这个果子，总共还剩下九包，四个儿子，一家子一包，剩下那包拆开了吧，每家分两块。”老三媳妇充分的在体现着“公平正义”。

“剩下个给妈留下吧。”大姑子终于看不过这“公平”了，即使多嘴也要说这一句。刚才的几根葱，分的她已经不满，现在，连一包果子都不放过。

几个儿媳妇已经开始计算着这办事的一并花销，账目，还有剩下的东西。甚至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老大和老四换了干的衣裳已经开始吃饭了，老三因为肩膀被压回了家就再也没有回来。李长青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那刚逝去的爸爸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雨渐渐的停了，风也渐渐的弱了，可是他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小二，我不想死。”他听见了爸爸再跟他说话。

“爸，我带你去治病。”

“长青，长青。”

“爸，你起来吃点饭吧。”李长青抬头，看见杨怡，看见小闺女拿着碗在自己的枕头边上。他不知道他已经发了三天的高烧。一直在糊涂的叫着“爸爸”。

后来好多年以后，晨瑶再回忆起这段时光的时候，很多细节她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因为着急服丧忘记跟老师请教，回学校的时候被老师用教鞭打了手掌，她从来都是听话的孩子，从来没被打过。她努力回想爷爷对自己的好处，但是她想到的只是那年盛夏，他带着奶奶把家里炕上的红薯扔了出去，惹得爸妈生气。哦，如果是好处的话，那就是某天她记得自己上学要一块钱的时候，他给自己了，虽然又被奶奶夺了回去。然后，跟那段时光有关的记忆，就是爸爸李长青几乎在爷爷逝去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每晚都会自己去门口哭泣。他总是从南门走到北门，又从北门走到南门。在洗碗的她经常看见爸爸的眼睛是红肿的，脸上挂着泪珠，但她却从来没有打扰过他。

爸爸的去世对李长青是要命的打击，他本来一心闷头干活赚钱，想要给这个家，给爸妈更好的生活。可是，他忘了，爸妈已经逐渐老去，他们不是可以一直在那里等待自己。没能在爸爸窗前尽孝是他一辈子都再也不能弥补的遗憾，他决定要拼尽所有对妈妈好。更让他恼毁自己的是，最后干活的钱最终还是没能要回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找谁去帮忙，包工头跑了，本家人说钱给了包工头。他无奈的看着回来的行李包，蚕豆给孩子吃了，算是给孩子买上了点零食吧，然后就是那副无用的麻将。庄稼人，要麻将有什么用呢？一向不怎么喝酒的李长青喝着那苦涩的酒水，从中找着安慰。酒水的苦涩能麻痹人，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艰难。可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啊。李长青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故意拿手抓了几粒花生放进了嘴里，趁机抹掉了眼泪。他决定不再出门了，这两年出门孩子们都跟自己生疏了，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也总是想家，还有就是现在他要好好照顾妈妈，他要经常去看望她，陪着她。现在他不必去山上推小车了，他现在是有手艺的人，他会木匠、瓦匠、会掌作，是个优秀的建筑大工。他很快就找到了建筑队的工作，并且手艺也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