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雪拥蓝关

风炎率领的骑兵，通过蓝关时，正是酉时。北地冬季，天黑得早，此时正是将黑未黑时，天边还泛着隐约的白。

一侧是平原坦途，一侧是壁立千仞，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被流水天长日久地侵袭。这样的地形，一旦前方有变故，很难及时后撤。

风炎在马上，挥手示意骑兵暂停，还没说话，容念屹已经低低的叫了一声：“风二哥。”

他掩着嘴，一阵剧烈咳嗽，这才开口：“选一半精兵，先过去，其余的人放慢步子，跟在后面。”

“小屹……”风炎有几分不解，更多的是焦虑，这么磨蹭下去，他的药必定不够用了，“万一晋军在前面设有埋伏，前头的人……”按理说，前头的人，是要当作牺牲的诱饵了。

容念屹极其惨淡地一笑：“你不了解她，她根本不在意争夺什么胜负，她只是……”她只是要给琅琊王报仇雪耻，成心戏弄魏国骑兵。心头难言的酸涩，变成一声重重的叹息：“她只是不懂事而已。”

风炎握手成拳，一向刚毅硬朗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小屹，其实如果你肯告诉她……”

容念屹摇头：“我不是要捉住她，我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手指探进怀里，摸到一只水蓝色的小鞋。金离宫里，他走过几百次的小门前，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就回了头。一队匆匆远去的女婢最后，娇小少女嫌裙摆太长，扯起一角，那么随便，那么无所谓，露出一截细弱的足腕。

第一队骑兵顺利通过，山谷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

第二队骑兵一个接一个踏过窄桥，最后一人的马蹄刚踩上来，前方山崖上，忽然丢下无数烧着的火把，火苗不大，像是被打湿了，冒着浓烟。

人被呛得直咳嗽，火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辣辣的刺眼又刺鼻。马匹却被突如其来的火光惊了，不住地原地打转嘶鸣。这些最有经验的骑手，竟然也没办法安抚受惊的马群，整个山间一片混乱。互相践踏，已经伤亡惨重，还有马匹发狂，带着马背上的骑手一起掉入深渊。

勉强留在石桥上的人，也未必幸运多少。两边黑压压的树林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声音不大，听起来却让人脊背发凉。

“退！快退！”骑兵统领一连声的叫喊，无奈通路狭小，马匹转身又不灵活，情急之下，更加动弹不得。

进退两难之间，几只甲盖大小的蜜蜂，落在士兵手上，有人随手一拂，那黄蜂像发了狂一样，见人就蛰。被蛰中的地方，立刻就红肿起来，麻痒难忍，用手一抓，就是几道血痕。

风炎看得脸色大变，这火把里掺了东西，能引得黄蜂狂性大发，马受了蛰，惊得更厉害。

容念屹的目光往对面山崖上一扫，一丝苦笑溢出，记忆里那个小丫头，不过是在厨房里捉弄捉弄人罢了，发起狠来，还真有天翻地覆的危险。

他叫过风炎，抽一只鸣镝递过去，指着对面山崖上，一处毫无遮拦的空地，示意他射过去。那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但却是整个山崖上最不利于躲藏的地方。

容念屹轻拍风炎的肩：“风二哥，她大费周章准备了这么一出好戏，怎么可能不好好欣赏？咳……咳……那里是整个山崖上，视线最好的地方。”

风炎搭弓瞄准，鸣镝在半空呼啸着飞出去，落在山崖上，没进草丛里。毫不意外地没有射中目标，黑暗中，传来枯草摧折的声音，显然是有人跳开了。

容念屹用手指遥遥地沿着山脉，勾画了一条路线，风炎会意，立刻向着骑兵统领传令，沿着山坡北面，抢上崖顶。先过去对面的精兵，并没受到太大折损，此刻领了军令，呼喝着向前，沿着狭窄的山间小路，冲上崖顶。

大队人马做好的前期准备，苏小娱在这里，放了几百精兵，眼看骑兵冲上来，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四下里立刻有相同的口哨声遥相呼应。人数不算多，却分散在山崖各处，口哨声此起彼伏，让魏军一时摸不清底细。

羊肠小道蜿蜒直上，苏小娱安排几名弓弩手，守住高位，拦截骑兵的步伐，倒也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味。冲在最前的骑手，被一箭穿喉而过，跌落马上，立刻被身后的同伴，踏了个粉碎。

容念屹远远地看着，从衣袖里掏出瓷瓶，里面装着剩下几天的药丸。他把药丸全部倒出来，放进嘴里吞下。风炎一回身，刚好看见他把瓷瓶远远地丢出去，几步抢上前来，劈手要夺：“小屹，你这是彻底疯了？”

他的动作根本赶不及，几粒黑色药丸已经被容念屹囫囵吞下，那药丸的配方里含有西天竺出产的阿芙蓉，能够在短时间内激发人最大的潜能，但却是以加速损坏身体为代价的。

不过片刻，容念屹的脸上，渐渐浮上一层嫣红，嘴唇上像绽开了一层桃花，红得快要滴出来。他微微侧头，斜斜地向风炎挑了一眼，双眼中眸光闪烁，简直叫人惊心动魄。风炎被他勾了这一眼，心底像有银瓶崩裂，恍惚间天地倒置。立夏已经生得十分妖娆，可比起此刻的容念屹，就好像落在地上的薄雪，比起飞舞九天的朝雾。

风炎知道这是阿芙蓉药膏的作用，让他面色红得不正常：“小屹……”他伸手拦住，却喉头凝滞、无话可说。如果他没有被立夏蒙骗，或许事情不会到如此地步。

容念屹长袖舒展，从他腰间抽出剑来。风炎的功夫，向来比他好些，此时竟然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风二哥，我的兄弟马匹，不是这样拿来糟蹋的。”容念屹凌空一跳，踏在几匹倒地不起的马上，快步上前，很快就追上了前方冲杀的骑兵。

他的一身浅色衣袍，在昏暗光线中，好像带了一层朦胧的荧光。长剑握在手里，划出一道道弧线，挡开四下飞射的流矢。他侧着头，像在辨别半空里的声音，忽然手腕一翻，把长剑反手抓在背后，另一只手探进草丛，抓过一个晋国士兵。

那人不是郑王的下属，是苏小娱训练过的探子。容念屹把剑斜搭在他脖子上，停留了片刻，什么话也不说，手一扬，剑锋擦着那人的脖颈划过。血流喷射出来，即使在昏黑夜色里也分外刺眼。

草丛里一阵骚动，一条软鞭，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扑容念屹的脸。这一下抽上去，恐怕就要留下一道深痕。

容念屹袍袖一抖，两根手指像拿捏毒蛇的七寸一样，精准地捏住了鞭稍，向前一带，草丛里的少女就跌落出来。

金离宫初见时，容念屹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虽然俊秀，总带着几分青稚。此刻月色清辉之下，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个青年人的样子，身姿挺拔修长。同样的五官，被时间一磨，像稻米发酵出甘醇的美酒，变得越发叫人移不开眼。

苏小娱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嘲笑似的一撇嘴，才回了魂一样，狠命去抢那根鞭子。可是鞭子像生了根一样，被他牢牢捏着一动不动。苏小娱发狠扯了几下，眼看没有效果，冷不防地把手一松。

借着她松手的力道，容念屹把鞭子缠在手腕上，嘴角一勾：“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动手时，我用过的招数，算不算我教给你的？”

苏小娱狠瞪他一眼，却不说话，空了手再次抢上来，并指击向他的颈动脉。容念屹也不躲闪，只等她扑上来，抓住她的手腕向前一带，把她整个圈在身前。

“我早说了，你不想跟着我，就跟着阎王去。”他低下头，直直凑到她眼前，“我的人马，就杀到阎罗殿去，我倒亲自试试看，做阎王舒服不舒服。”

他用长剑向一棵粗大树木砍去，风炎的剑原本就是极好的，不过三五下，那树木就拦腰倒下，横亘在狭窄小路中间，挡住了身后的魏兵。

苏小娱还要踢打，被他拦腰按住，死死压在胸前，魅惑男声急切开口：“马上停手，我带兵回去，魏国不再纳岁贡，十六郡仍旧归晋国所有。这是对晋国最有利的办法，即使琅琊王来这，也会同意的。”

“你为什么要毒杀他？”苏小娱自己都难以理解此刻的苛责，她就是容忍不了被这个人欺骗。

容念屹看她眼角变得湿润，像是马上就要流出泪来，又生生忍住，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一句话没说完，几支冷箭激射过来。

夜色仍旧沉重，那些放冷箭的人，穿着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衣裳，一箭脱手，立刻混迹在人群里。

手里的剑已经在砍倒树木时丢弃，容念屹只能就地旋身，带着苏小娱躲在另一颗大树后面。箭矢没入树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