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北夷棋局

屋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苏小娱骤然惊醒，从床上翻下来。容念屹在她手下已经变得衣衫凌乱，一时来不及整理，她只能拉过被子，把他整个盖住，自己滚进床下躲避。

一双鹿皮小靴，停在床前，柯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轻轻的“咦”了一声。

糟了，苏小娱猛然想起，刚才喂药的碗，忘记清洗了，还剩了小半碗药在里面。

柯茹端起药碗闻闻，心里又惊又喜，赶紧兑了药汁，喂给容念屹。刚喂了两勺下去，容念屹咳嗽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容哥，你、你终于醒过来了！”柯茹激动得声音直抖，药碗重重地磕在石台上。

“紫金砂，味道好怪，咳咳……”容念屹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话，这一场伤病，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飘渺遥远。

苏小娱缩在床下，眼泪噼噼啪啪地砸在手背上。不管怎样，他总算没有死。

“容哥，我真的怕死了，我真怕你永远不醒……”柯茹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伏在容念屹身上，说到激动处，吐出一大串北夷语。

“柯茹，你再哭，眼泪要淹死我了……”容念屹的劝慰，听起来总还是那么像调笑。声音虽弱，语调却很轻快，想必这几天的药见效了。

柯茹带着鼻音笑了一声，用手锤打一下容念屹的胸口，容念屹闷哼一声，柯茹紧张得赶忙查看。

苏小娱看到他们的影子慢慢靠在一起，似乎是柯茹依偎在容念屹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喉咙，苏小娱用手死死掐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曾经发誓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这是间谍最重要的职业操守，即使转世重生，她也没有放弃，因为她相信自己并不需要。可是现在，她后悔了，胸口疼得像要多出一个大洞来。

好久没有尝到过任何味道的嘴里，泛起浓重的苦涩。

珂茹又是哭又是笑地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容念屹把自己的身上的毡毯给她盖住，腾出一半床铺给她睡。

躺在冰冷地面上，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了，苏小娱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容念屹的一举一动都分外清晰。他从前所做的一切，她全都明白了，找个小麻烦、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不过是为了离心里那个人近一点，更近一点。

一直忍耐到快过午时，苏小娱才终于找着个机会，悄悄溜出去。旷野上，风声不停地低吼，像呜呜咽咽的哭声。苏小娱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前前后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句“紫金砂，味道好怪”。

的确好怪，苏小娱也不清楚，怎么偏偏会记得这么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返回羊角镇时，她脑子里是一团混乱，完全不记得萧景文说要在哪里碰面。白晃晃的日光，照得她心慌，她只是觉得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事。

她随便坐在一处土墩上，伸手要去摸酒，这才发现身边已经好久都没有酒了。一只酒囊递到她面前，苏小娱抬头向上看去，萧景文正站在面前，把手伸过来。

苏小娱胡乱摇摇头：“我不喝你的酒。”

“我的？”萧景文有点恼怒，“当初在琅琊王府，也没见你分什么你的我的？”

“那不一样，”苏小娱摇头，“那时我一心一意敬重你，当你是良师益友……”

“你果然很知道，怎么能惹怒我？”萧景文上前一步，为这句良师益友而怒发冲冠。他的心思，除了这个榆木脑袋的女人，全天下都知道了。琅琊王想娶一个女婢做正妃，已经是天大的笑话。可更大的笑话是，连这个女婢，都不肯嫁他。

苏小娱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眼睛四下一扫，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魏国人和北夷人都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你是不是也怕我死在这？”萧景文低下头问，

苏小娱白他一眼：“我欠了你的人情，有什么事要我做就快说，做完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你要死要活都跟我没有关系。”

萧景文用手指敲着酒囊，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开口：“溪风宗和净月宗的人，都来了这边，但我不知道谁手里拿着真正的即墨天书，我要你把即墨天书找出来给我。”

“其实我并不知道……”苏小娱原本想解释，她真的不知道即墨天书开启的方法，也没见过真正的即墨天书，可是就算说了，萧景文也只会认为她在敷衍推脱，“他们要把天书卖给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手下的人四处打探，都没能打听到这个人的身份背景，他就好像是个凭空出现的人。唯一得到的信息，就是他们会在雪山神女庙交易，选你去的原因就是，看守雪山神女庙的人，跟你有些渊源。”萧景文讲得很平淡，好像只是要她去做件无关紧要的任务。

苏小娱侧着头，等他说出后面的话。

“你去了就知道了。”萧景文不再多说，“记着，我既然有办法救活容念屹，就同样有办法叫他死，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办这件事。”

苏小娱怒不可遏：“萧景文，你是不是当初也拿我要挟容念屹来着？”

“哧，”萧景文少见地一笑，“你可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藏起那段坤带，是我的不对，不过，容念屹也未必就怎么看重你。他要东山再起，最稳妥、最快速的办法，就是跟乌查部的柯茹公主联姻。难道，你愿意给人做妾？”

苏小娱气得脸色发青，胸口急剧起伏，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萧景文说的是对的，这的确是容念屹最好的选择。她比萧景文知道得更清楚，容念屹的实力，本来就有大半隐藏在北夷乌查的骑兵里。

巴乌雪山是北夷最神圣的一处地方，传闻中雪山神女就住在这座山顶，积雪皑皑的峰顶，就是雪山神女的宫殿。北夷牧民在巴乌雪山脚下修建了神庙，供奉神女的造像，向雪山神女乞求风调雨顺。

此时已近三月，有牧民陆续前往雪山神庙，参拜祈福。苏小娱随着牧民，进入神庙。牧民将谷穗放在黑石砌成的石台上，双手高举过头，再以五体投地的姿态，虔诚地叩拜。

风帽裹住头脸，苏小娱仰望着石砌的祭台。祭台之上，雪山神女平举着一只手臂，小臂上落着一只巨大的雪鹰。她微低下头，双手虚合在胸前，沉默不语。

她从不敬任何神佛，但这一次，她低头了。这是容念屹长大的土地，她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雪山神女，如果有，她愿意用卑微虔诚的心，礼敬她。

再抬起头时，人群里几个身影吸引了苏小娱的注意。他们不像普通的北夷牧民那样跪拜，而是随着人潮向神庙缓慢移动。其中一个人，衣袖被风掀起，露出整洁干净的手掌。

这些绝不是北夷人，北夷牧民长年在风沙中劳作，手掌都粗糙不堪。而那几个人的手，指甲平而短，骨节微微凸起，只有常年靠手为生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手型。身上穿着宽大的罩衣，脊背却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只用前半只脚掌落地，既轻便、又快速……这些都是一个剑客的特征。

苏小娱跟着这些人，渐渐穿过人群，向神庙后殿走去。后殿人烟稀少，有北夷士兵把守着一处入口。

一个戴风帽的人，拉起腰间的佩剑，向士兵展示。那士兵瞄了一眼剑身上的金粉，让开通路。几个带风帽的黑衣人，陆陆续续走了进去。

在他们身后有个穿白衣的少年，比其他人略矮一点，守门的士兵大概看他穿着与其他人不同，拦着他盘问了几句。苏小娱躲在暗处，听到那少年说：“你这双狗眼，是做什么用的，连我都认不出来？”

这种清清冷冷又不屑一顾的声音，苏小娱只听过一次，就记得清清楚楚，除了净月宗的宗主谷泉，还能有谁？

一队人全部进入后殿，那士兵才低低咒骂了一声：“牛气什么，等主上拿到了东西，看你们还能活着几个？呸！”

“别废话，好好守着！”一声低喝，差点把那士兵吓破了胆，赶紧唯唯诺诺地站好，不再多说话。

苏小娱从石头缝隙里看去，来人也是个熟人，正是那年在田猎大典上，非要履行婚约的赫图部王子穆连。难怪萧景文要说来了就知道了，既然是熟人，有些事情就好办得多了，至少了解他的习惯和弱点。

她弓起身子，正准备摸出靴筒里的刀，手忽然被人从背后按住，连嘴也被人捂住，有人在她身后低声说：“现在不行，里面人多。”

苏小娱的耳力已经算是极好的，竟然连背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听出来，被人制住已经失了先机，这时再反抗，只会情形更糟。她顺从地松开手，转身向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