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雪山神庙

几年不见，苏小娱差点认不出晏之初，当年月下持剑而来，虽然风华气度比不上容念屹，可好歹还是个身子挺拔的剑客。眼前这人，鬓发已经略显灰白，手越发抖得厉害，喉咙间似有呜呜声响，好像极度痛苦地压抑着咳嗽。

苏小娱把他的手拉下来，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冲动，同时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怎么会在这？”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多余，金笺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他这个溪风宗宗主怎么可能不来？

晏之初不答话，反倒问起苏小娱：“你是替谁而来？容九还是琅琊？”他做久了刺客，说话不自觉地带着刺客的腔调，说起人名，都不肯连名带姓的叫，只是草草称呼一声，只有熟悉的人才听得懂。

苏小娱盯着他说：“都不是，我来替我自己还债。”这笔债已经算不清楚，她只想拿回萧景文想要的东西，从此跟谁都没有关系。北夷广阔，总有她藏身之处。

晏之初想了想，从地上抓起两把和着雪的泥，用手握一握，就往苏小娱脸上抹去。接着，脱下自己的藏蓝袍子，兜头把她套住：“跟在我后面，不要说话。”

两人故意兜了个大圈，才走回刚才的洞口。晏之初一面连声咳嗽，一面抽出腰间的金笺剑，就要向卫兵展示。那北夷士兵倒是认出了他，笑嘻嘻地说：“晏宗主还需要查验么？快些进去，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进入石洞后，通道狭窄，四周一团漆黑。没走多远，苏小娱就脚下一绊，差点跌倒，向前胡乱一扑，正趴在晏之初背上。晏之初伸出一只手来，捏住苏小娱的手，拉着她向前。

走了几步，晏之初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问：“你看不见？”

“没有亮光，我当然看不见！”苏小娱回答得理直气壮。难道他看得见？

晏之初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两面的石壁上有缝隙，可以透出一点光，你……”他重重地叹一口气，“算了，总要经历一回，你才知道可望不可得是什么滋味。”

苏小娱被他拉着，继续往前，琢磨着他说的话，不就是夜盲症么，怎么说得好像经历沧海桑田似的。她从蓝关回来以后，就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在路上为了方便，一直都只吃粟米，没有果蔬。估计是这个原因引起了暂时的夜盲，苏小娱自觉这问题没有多严重，暗道大惊小怪。

绕了个半圆形，前方出现一处宽敞的空地，石壁上不知道镶嵌了什么东西，照得整个空间都异常明亮。远端的石壁上，雕刻着雪山神女像，一只胳膊向外伸展，手腕上托着一只巨大的苍鹰，振翅欲飞。

无数北夷原著民，跪倒在雪山神女像前，虔诚地跪拜，双手扑地时，口中念念有词。

身穿藏蓝衣袍的金笺郎，都站在一角，冷眼看着那些原著民的举动。苏小娱一眼就看见了谷泉，抱着胳膊靠在墙壁上，时不时发出一声冷笑。

见着晏之初，谷泉夸张地叫了一声：“晏宗主，你来得可真迟啊！”

晏之初显然不想跟他多说话，只淡淡地回答：“咳……路上马车出了问题……咳……走了一段路……”

谷泉往苏小娱身上看了一眼，没再说话。那张唇红齿白的脸，苏小娱一看到就厌烦，碍着眼下的形势，强忍着没有回瞪他。谷泉身后的十几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剑术高手，真动起手来，苏小娱估量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

就在此时，远端的雪山神女像口中，忽然腾起一团火焰，半空中出现一个绰约的人影，长发披散在两肩，宽大的袍子裹住全身。远远看去，很像漂浮在半空中。地上跪拜的北夷人，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高举双手呼喝不止，嘴里喊着：“苏答！苏答！”

苏小娱知道，苏答在北夷语里，含义近似于先知或者预言家，能被这样称呼的人，多少带了些神秘色彩，跟中原所说的“半仙”差不多。

谷泉看着疯狂的人群，冷冷地“哼”了一声。要论装神弄鬼，谁能比得过他？金笺娘娘庙前的一幕，苏小娱还记得清楚。

那位苏答，凌空捏了个兰花指似的手势，向前虚虚一指，半空里接连炸响，腾起几团紫色的烟雾，石洞里立刻安静下来。那人不急不慢地开口，强调像唱歌一样，吟哦不断，吐出一长串奇怪的词语。

地上仍然保持跪拜姿势的北夷人，都瞪大了眼睛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狂喜表情。金笺郎这边，却大多面色冷淡，听不懂那话是什么意思。

谷泉斜着眼睛问旁边的人：“他叽叽喳喳说什么那？”言语里毫无敬意，显然对这苏答不屑一顾。站在他身边的金笺弟子，半躬着身子向他解释：“他在用北夷古语说，雪山神女要解救草原子民，已经转世降生在这片土地上，并将选择一个最英勇的战士做她的丈夫，他将带领北夷人，夺回失去的草场和山川。”

“哧！转世？！”谷泉不屑地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苏小娱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她自然也不相信什么转世的说法。十有八九，这背后是个阴谋。不过这方法用在北夷人身上，十分有效，北夷人敬畏雪山神女，对这番话深信不疑。就连赫图王子穆连，也显然是相信了，脸上神情激动不已。

那苏答又徐徐地唱了几句，才隐没在一片烟雾中。

晏之初扯一扯苏小娱的衣袖，带着她退出石洞，通道另外一边出去，就是巍峨的巴乌雪山，在旷野之中默默伫立，俯瞰着草原上的儿女。

“看样子，他们最近……咳……最近就会选出那个……咳……转世的人，你要不要……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雪山神女庙完全开凿在石洞里，地气阴冷潮湿，进来不过片刻，晏之初就咳嗽得更加厉害。

苏小娱点头：“我这几天都跟着你。”她本来想说，万一在他身上发现了即墨天书，她是不会客气的，看见晏之初灰败的脸色，不知怎么忽然有些不忍。

“新蘅……”晏之初压抑着声音叫她。

“哦……啊？”苏小娱一愣，缓了缓神儿才意识到，晏之初是在叫她自己，这个名字，很久没有人提起了。溪风宗主一向表情淡漠，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声“新蘅”，让苏小娱觉得心头抽痛，好像他还要说很多话，又好像他什么都不需要再说，都已经包含在这一声里。

“新蘅，你现在明白了么，世上所有令你痛苦的人和事，也正是你全部快乐的源泉。即使最好的剑客，也找不到那么一把剑，可以斩断所有烦恼忧虑。”他把手压在胸口，尽力不咳出声来。

“新蘅，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改变了你，金离宫里，我去找你的那个晚上，就发现你跟从前完全不同，就像换了一个陌生人。从前的你，只会哭，但是为了你珍惜的家人，再难的事情都可以做。我想现在你知道了，真正让人变得强大的，不是无拘无束，而是……甘之如饴的尘世羁绊。”比起装神弄鬼的苏答，此刻的晏之初，更像一个循循善诱的智者。

“新蘅，你以后，应该不需要别人的庇佑了，从前的约定，都作废，你不再需要替我做什么事了。”晏之初从胸口掏出一个五棱形木片，放进苏小娱手里，“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现在还给你，你愿意怎么用它，都可以。”

苏小娱愣愣地看着木片，这……这是什么东西啊？前面的话，她还能大概理解，最后一句，她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离开。

晏之初不再多说话，默默转身离去。也许是因为不停咳嗽的关系，他的背已经有些微驼，远去的背影竟然有些萧索落寞。

天黑以后，旷野上的温度太低，连个躲风的地方都找不到。苏小娱咒骂一声鬼天气，躲回神庙里面。赫图部的士兵零零散散地坐在通道里，想必是打算在这里过夜。没有办法，她只能沿着狭窄的通道另外一侧，走远一点。

原本以为这通道很快就能到尽头，没想到曲曲折折，竟然怎么也走不到头。苏小娱摸索了不知道多远，估计不会有人跟过来了，从靴筒里摸出火折点亮。

小小一团光，照亮了狭窄的通道，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石壁被打磨得光滑平整，画着与真人等高的画像，足有十几幅之多。画像上的女子，面容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地做着同样的动作，一只脚足尖点地，另一只脚盘起在半空，手臂平举，腕上托着一只雪白的鹰。

这姿势，跟神庙里面的雪山神女造像，一模一样。

苏小娱沿着通道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前面的年代比较久远，颜色似乎有些脱落。越往后面的，色泽越新鲜。一只看到最后一幅，画像上的女子不像前面的几幅那样面容清冷，反而微微带着几分笑意。那上扬的嘴角和眼梢，一下子击中了苏小娱的心脏。

画像是个女子，但是五官神韵，分明像极了容念屹。